张工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熟悉的打印机热风扑面而来。他习惯性地走向最角落那个工位——那是他的位置,已经坐了七年。
桌上摆着新来的项目分配表,他瞥了一眼。李总的侄子李明负责了市里重点的变电站改造,王局的外甥女王丽拿到了新开发区电网规划。而他的名字,张建国,安静地躺在表格最下方,旁边写着“外借至城投集团,协助完成老旧小区电力改造”。
这是他外借的第三个项目了。
七年前,张建国通过二舅——当时还是副局长——的关系进了这家省级电力设计院。二舅的招呼打到了人力资源部主任那里,张建国得以跳过激烈的竞争,签下了那份浅蓝色的“外借人员合同”。
“先在外面锻炼锻炼,等院里有名额了,再转正进来。”二舅当时这么说。
这一等,就是七年。
“建国,又准备收拾包袱去城投了?”对面工位的赵强探过头来,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赵强是同年进来的,没有背景,但技术扎实,去年已经评上了高工,成了变电室的副主任工程师。
张建国嗯了一声,低头整理抽屉里的图纸。他知道赵强那笑意里的含义——又一个“关系户”被“发配”出去了。
设计院里像他这样的人不少。表面上,大家都客气地称呼彼此“张工”、“李工”,但私下里,人人都心知肚明谁是“真关系”,谁是“假关系”,谁的关系“硬”,谁的关系“软”。
午饭时,张建国在食堂遇到了李明。李明正和几个室主任坐在一起吃饭,谈笑风生。看见张建国,李明挥了挥手,但没有叫他过去的意思。
张建国独自找了个角落坐下。他记得刚进院时,李明还是个腼腆的小伙子,跟着他学cAd,学图纸规范。那时李明总说:“张哥,你懂得真多。”但不过两年,随着李总从副总工升为总经理,李明也从一个普通设计员变成了项目负责人,再也不需要叫他“张哥”了。
“怎么一个人吃饭?”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建国抬头,是王丽。她端着餐盘站在桌前,脸上是真诚的微笑。
“方便坐这里吗?”
张建国点点头。王丽是设计院里少有的对他始终如一的人。也许因为她也是个“关系户”,而且关系不算太硬——她的舅舅是某区供电局的副局长,在设计院这种省直单位,区局的副局长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人物。
“听说你又要去城投了?”王丽问。
“嗯,老旧小区改造,半年。”
“其实外借也挺好的,”王丽压低声音,“至少项目单纯,不用参与院里的明争暗斗。”
张建国苦笑。他知道王丽在安慰他。在设计院,长期外借意味着边缘化,意味着无法接触核心项目,意味着晋升无望。
下午,张建国去人力资源部办理外借手续。人力资源部的小陈是他的老乡,私下里关系不错。
“建国哥,这次去城投,听说项目不错,结束后可能有奖金。”小陈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
“希望吧。”张建国应着。
小陈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你知道吗,上周院里开会,讨论编制问题。李总说,现在设计院编制紧张,要严格控制正式员工数量。但同一天,交通厅刘厅长的女儿就调进来了,直接给了正式编制。”
张建国没有说话。这种事他听得太多了。在设计院,关系也分三六九等。省里领导的亲属、电网公司高层的子弟,这些是“硬关系”,可以直接解决编制,快速晋升。而像他这样,关系不够硬,或者关系人已经退居二线的,就成了“一般关系户”,永远在“等待转正”的路上。
第二天,张建国到城投集团报到。老旧小区电力改造项目组设在一个临时办公室里,条件简陋,但同事们都很朴实。
项目负责人老马是个爽快人,一见面就拍着张建国的肩膀说:“早就听说设计院要来个专家,可算把你盼来了!”
张建国心里一暖。在设计院,很少有人这么看重他。
工作展开后,张建国发现自己确实能在这里发挥作用。老旧小区情况复杂,线路老化严重,又没有完整的图纸资料,需要大量现场勘查和经验判断。而这正是张建国的强项——七年的外借经历,让他跑遍了各种项目现场,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
一天下午,张建国在现场发现原设计方案中存在重大隐患——一处老旧的电缆井正上方规划了新的配电箱,一旦下雨,极易造成短路。
他立即向老马汇报,并提出了修改方案。老马召集紧急会议,采纳了他的建议。
“张工,多亏了你,不然这个项目要出大问题!”会后,老马由衷地说。
那一刻,张建国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在设计院的办公室里,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晚上回到租住的房间,张建国接到二舅的电话。
“建国,在城投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项目很有挑战性。”
二舅沉默了一会,说:“建国,有件事得告诉你。下个月我就正式退休了。以后在设计院...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张建国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这孩子,太老实。”二舅叹了口气,“在设计院这种地方,光有关系不够,还得会经营关系。我当年把你弄进去,以为你能自己混出来,没想到...”
“二舅,别这么说。我能有这份工作,已经很感谢您了。”
挂掉电话后,张建国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灯火通明。他意识到,从今天起,他在设计院的“关系”正式归零了。他成了一个没有关系的关系户。
三个月后,项目进行到关键时刻。一天晚上,张建国加班到很晚,突然接到李明的电话。
“建国,你在城投那个项目,是不是接触过智能微电网的方案?”
张建国有些意外:“是,老旧小区有个区域适合做微电网试点,我做了初步方案。”
“太好了!”李明声音急切,“明天电网公司领导要求院里视察,点名要看微电网方面的创新方案。我手上的项目都不合适,你能不能把你的方案整理一下,明天一早给我?”
张建国沉默了。他明白,李明这是要拿他的方案去邀功。
“建国,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这次视察关系到我们室年底的评优,也关系到我个人...你知道,我叔叔很重视这次视察。”
张建国想起上周和小陈通电话时听说,李总可能在年底前调往省公司,正急于做出成绩。而李明,作为李总的侄子,自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我需要时间整理资料。”张建国最终说。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帮忙!明天早上七点,我在办公室等你。”
挂掉电话,张建国继续在电脑前工作。他没有整理微电网方案,而是完成了手头的老旧小区改造进度报告。直到凌晨两点,他才开始准备李明要的资料。
第二天一早,张建国准时出现在李明办公室。他把一个U盘递给李明。
“这是微电网方案的初步设计,还有我在城投项目中的应用设想。”
李明急切地接过U盘,插入电脑。当他打开文件时,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建国,这...这是什么?”
“这是你需要的微电网方案。”张建国平静地说,“不过,在最后一页,我写明了这个方案是基于城投项目的实际需求开发的,知识产权属于我和城投集团的联合项目组。任何使用都需要经过城投方面的同意。”
李明的脸色由红转白:“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可以用这个方案向领导汇报,但必须注明来源,并且后续如果实施,必须由我负责。”张建国直视着李明的眼睛,“这是我做的方案,我有权决定怎么用它。”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李明死死盯着屏幕,最终长叹一声:“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那天下午的视察,李明的汇报大获成功。电网公司领导对微电网方案表现出浓厚兴趣,特别是其在实际项目中的应用前景。
令人意外的是,在汇报结束时,李明特意指出:“这个方案的主要设计者是我们院的张建国工程师,他目前正外借在城投集团负责老旧小区改造项目,方案中的很多创新都来源于他在一线的实践经验。”
一周后,张建国被召回设计院。人力资源部主任亲自找他谈话。
“建国啊,你在城投项目中的表现,特别是微电网方案,得到了上级领导的高度评价。院里决定,提前结束你的外借,调回变电室,担任微电网专项小组的组长。”
主任顿了顿,递给他一份文件:“这是新的劳动合同。从下个月起,你转为设计院的正式员工。”
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合同,张建国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他平静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就像七年前签下那份外借合同一样。
回到久违的设计院办公室,同事们对他的态度明显不同了。赵强主动走过来打招呼:“建国,恭喜啊!听说你牵头微电网项目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张建国笑笑,没有多言。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些匆匆走过的身影中,有多少是像他一样的“关系户”?有多少人还在等待着转正的机会?有多少人因为关系不够硬而永远边缘化?
他想起王丽昨天对他说的话:“建国,你现在不一样了,成了技术骨干,以后就不用担心被外借了。”
真的不一样了吗?张建国不知道。但他清楚一件事:在设计院这个微缩的小社会里,关系固然重要,但最终,能够定义一个人价值的,还是他所能创造的价值。
手机震动起来,是城投老马的电话:“张工,听说你回设计院了?恭喜啊!不过我们这个老旧小区改造项目还需要你技术支持,你可不能甩手不管啊!”
“放心吧,马经理,我会负责到底的。”张建国说。
挂掉电话,他深吸一口气,走向自己的新工位——不再是那个角落的位置,而是项目组长专属的隔间。桌上放着一叠待审的图纸和一份项目组成员名单。
他翻开名单,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设计院里知名的“关系户”,有背景但一直没什么突出表现。张建国拿起笔,在其中一个名字旁画了个星号。这个年轻人,他记得技术不错,只是缺乏机会。
也许,他可以给这些“一般的关系户”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毕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关系的表象之下,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