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空调冷气开得足,李明却觉得后背在冒汗。他低头扒拉着餐盘里的红烧茄子,耳朵竭力捕捉着身后卡座的谈话声。
“听说新来的小王,每月奖金比咱们多一千?”是变电一次组张工的声音。
“可不是嘛,我徒弟亲口说的。人家985硕士,起薪就比咱们高两级。”二次组的刘工叹了口气,“咱们这些老人,倒成了廉价劳动力。”
筷子敲在餐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明的手抖了一下。他就是他们口中的“新员工”——华北电力硕士毕业,刚入职设计院变电部整八个月。这一千块的差距,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变电这行当,留不住人喽。”张工压低了声音,“去年走的那个小赵,去北京甲方,现在年薪是这儿的两倍。听说天津那边新成立的设计院,正在挖人,条件开得吓人。”
“谁不是呢?西安那边也在招人。问题是——”刘工顿了顿,“活儿谁干?年轻人来了又走,剩下的业务都不熟。上个月那个220千伏变电站项目,土建和电气接口对不上,差点出事。”
李明想起上周加班到凌晨三点画的图纸。师傅匆匆看过就签字,他心里其实没底。办公室里,像他这样工作不满三年的占了半数,却扛着七成的施工图设计。
“断层啊,严重的断层。”张工的声音带着疲惫,“老家伙们快退休了,中间的都跳槽了,剩下的青黄不接。听说院里在谈海外项目,没人,怎么接?”
餐盘收走的声音响起。李明赶紧埋头吃饭,余光瞥见两个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
那一千块钱,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下午的办公室闷热如蒸笼。李明对着电脑屏幕上的主变布置图发呆。师傅老陈走过他身后,停住脚步。
“这里,”老陈指着屏幕,“消防通道宽度不够。新规范要求是1.5倍。”
李明连忙修改。老陈今年五十三,在设计院干了三十年,头发白了一半。李明的工资条,确实比老陈多一千。这个事实让他如坐针毡。
“师傅,我......”
“专心画图。”老陈拍拍他肩膀,“晚上加班,我把上次那个110千伏站的疑难杂症给你讲讲。”
下班时分,办公室里没人离开。这是变电部的常态——白天开会、协调,晚上才能静心画图。李明去水房接咖啡,听见隔间里有人在打电话。
“西安那边确定了吗?好,我下个月就过去......这里实在干不下去了,钱少活多不说,师傅都走光了,学不到东西......”
是二次组的小马,比李明早来一年。这已经是本月李明知道的第三个要离职的。
回到工位,邮箱里躺着新邮件——院里通知,竞标成功一个东南亚的变电站总包项目。没人欢呼,反而响起几声叹息。
“又是个硬骨头。”对面的同事嘟囔,“没人,拿什么干?”
晚上九点,老陈果然来了。他拖了把椅子坐在李明旁边,打开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来,我给你讲讲不同土壤电阻率下的接地网设计。”老陈的眼镜滑到鼻尖,“这些经验,书上没有。”
台灯下,老陈的白发格外刺眼。李明突然想起白天在食堂听到的“断层”二字。他现在就站在这断层上,前后都是悬崖。
一个月后,小马离职了。告别宴上,大家喝得有点多。
“我也不想走。”小马红着眼睛,“但在北京,我能拿到现在的两倍。买房、结婚,都需要钱。”
老陈坐在角落,默默喝酒。有人提起,老陈的儿子今年高考,分数够上985,坚决不学电气。
“这行当,没前途。”少年说得直白。
那天晚上,李明送老陈回家。老陈喝多了,拍着李明的肩膀:“小李啊,坚持住。电总是要用的,变电站总是要建的。我们这代人老了,该你们上了。”
但现实是残酷的。两个月后,李明参与设计的那个海外项目出了问题。当地业主发来质询函,指出三处不符合国际标准的设计错误。都是基础问题,但在人手不足、赶工期的状态下被忽略了。
院里开了紧急会议。领导大发雷霆,却无法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负责审核的老工程师上个月刚退休,接手的年轻人经验不足。
会后,人力资源部下发通知:为留住人才,新人起薪再次上调百分之十。
消息传开,办公室里的气氛更加微妙。那些手把手教李明看图纸的老工程师们,工资已经被工作两三年的新人反超。没人说什么,但李明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隔阂。
周五加班到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下李明和老陈。窗外下起雨,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师傅,我......”李明鼓起勇气,“我听说,我的工资比您高。”
老陈从图纸里抬起头,笑了笑:“知道。院里找我谈过,说这是市场行情,要吸引人才。”
“这不公平。”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老陈拿起铅笔,在图纸上画了个圈,“电压还有高低起伏呢。重要的是,电要通,灯要亮。”
他指着屏幕上复杂的接线图:“这个站,建成后要服务五十万人。五十万人啊,小李。他们的生活,就靠我们画的这些线条。”
雨声渐密。老陈的声音很平静:“我们这代人,见证了电力大发展。现在该退休了,却没能带出足够的接班人。这是我们的失败。”
李明想起大学时选择电气工程的初心——那是第一次看见变电站时感受到的震撼,钢铁巨物守护着万家灯火。
“我会好好学的,师傅。”
老陈看着他,目光深邃:“有时候我在想,这个断层,也许不完全是坏事。至少,你们年轻人机会更多,成长更快。”
凌晨两点,李明终于改完图纸。关电脑前,他收到人力资源部的邮件——院里决定启动“导师激励计划”,给带徒的老师傅每月发放专项津贴。
金额正好是一千元。
窗外,雨停了。城市的灯火在雨后格外明亮,那是无数个变电站和输电线路编织的光明网络。李明知道,在这光明背后,是一个行业转型的阵痛,一代人谢幕的惆怅,和另一代人被迫早熟的重担。
断层依然在那里,但电流总要找到通路。就像电压失衡的系统,会在震荡中寻找新的稳定点。只是这个过程,需要付出代价。
他拿起手机,给女朋友回了条微信:“抱歉,今晚又要通宵。这个行业现在很难,但我想再坚持一下。”
点击发送时,他在想,在这间办公室的某个角落,是否也有个年轻人在偷偷比较工资条;而在某个即将亮起灯光的城市,是否有个曾经的同事,正在享受翻倍的薪资,却怀念着有人手把手教他看图纸的时光。
所有的失衡,最终都要回归平衡。只是不知道,到那时,还有多少守夜人,能等到曙光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