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圆的清辉尚未在记忆中淡去,现实的阴霾便以更浓重的姿态席卷而来。谷正文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寓所内外那种无形的监视感有增无减。我与老师吴石如履薄冰,将“蛰伏”二字奉为圭臬,几乎切断了所有主动对外联系,尤其是与“老郑”蔡孝乾那条危险线路的接触,已静默了近半月。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试图隐匿于暗处,但漩涡中心的力量,却会主动将我们卷入。
这日傍晚,我(聂曦)刚处理完参谋本部的日常杂务,正准备随老师下班,办公桌上的外线电话突然响起。这部电话通常只用于一般公务联络,号码并非绝密。我心头微动,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拿起听筒,一个刻意压低、带着几分熟稔又难掩急切的声音传来:
“是聂先生吗?我老郑啊!”
是蔡孝乾!他竟然直接打电话到参谋本部!我的心猛地一沉。在如此风声鹤唳之时,这种直接、鲁莽的联系方式,无异于玩火自焚!他难道不知道电话可能被监听吗?他口中的“聂先生”,是我与他接触时使用的化名,他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吴石的副官聂曦。
“郑老板?”我强压住怒火和惊惧,语气保持平淡,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有事?”
“哎呀,聂先生,有点急事想跟你见面聊聊,你看……方不方便?”他语速很快,透着焦躁。
“电话里说不方便吗?”我冷冷回应,试图拒绝见面。此时任何接触,风险都极高。
“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啊,还是见面谈稳妥些。”他坚持道,语气近乎恳求,“就老地方,春风茶馆,半小时后,怎么样?拜托了,聂先生,真有要紧事!”
我快速权衡利弊。断然拒绝,可能引起他的不满甚至猜疑,在当前脆弱的平衡下,并非上策。但贸然见面,风险巨大。我捂住话筒,迅速向刚走出里间的老师递了个眼神,低语道:“是老郑,坚持要马上见面,说有事。” 老师并不知道我与“老郑”接触的具体细节,但他知道我肩负着与“密使一号”外围人员联络的风险任务。
老师眉头紧锁,沉吟片刻,极轻地点了点头,用唇语道:“小心,探明意图。”
我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与其让这条不可靠的线因联系不上而失控,不如可控地接触一次,摸清他的真实意图。
“好吧,”我对着话筒,语气显得有些不情愿,“半小时后,春风茶馆,只给你十分钟。”
“好好好!多谢聂先生!一会儿见!”蔡孝乾如释重负地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和老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蔡孝乾在这种时候急切求见,绝非好事。
我立刻离开参谋本部,绕行多条街道,反复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来到“春风茶馆”。蔡孝乾已经在一个角落的卡座里等候,面前的一壶茶几乎没动。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些,眼袋深重,眼神游移不定,见到我,立刻挤出一个热情却难掩焦虑的笑容。
“聂先生,您可来了!”他压低声音,身体前倾。
“郑老板,长话短说,什么事这么急?”我坐下,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目光扫视四周。
蔡孝乾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聂先生,实不相瞒,最近风声太紧,很多线都断了,下面的弟兄们吃饭都成问题……活动完全停滞了。上面……‘密使一号’先生那边,能不能先拨点经费应应急?不然,这摊子真要散了!” 他话语中充满了抱怨和诉苦,直接向“密使一号”索要经费。
果然是为了钱!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郑老板,现在的形势你比我清楚。任何资金流动都可能被盯上,非常危险。‘上面’有严令,非必要不行动,蛰伏为上。经费的事,需要从长计议。” 我刻意强调“上面”和“密使一号”,维持着这条单线联系的神秘感。
“我明白,我明白危险!”蔡孝乾急切道,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没有经费,人心就散了,消息来源也断了,怎么蛰伏?再说…….”他顿了顿,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必要的交际应酬也不能完全停,不然怎么维持关系、打听消息?这……这也是为了工作嘛!”
“必要的交际应酬?”我捕捉到他话语里隐含的意思,追问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蔡孝乾略显尴尬,支吾道:“就是……和一些场面上的人走动走动,维持一下关系网,这也是情报工作的一部分嘛……开销确实不小。”
我心中警铃大作。他这是在为自己的奢靡生活找借口!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还想着维持“场面上的交际”,这不仅是纪律涣散,更是取死之道!
“郑老板,”我语气转冷,带着警告的意味,“非常时期,安全第一。任何可能暴露的行踪和开销,都必须停止。经费的事,我会向‘上面’反映,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更不要擅自行动。目前,隐蔽、保存力量是第一位的。”
蔡孝乾脸上闪过失望和一丝不以为然,但嘴上还是应承着:“是是是,聂先生说的是,安全第一。那就……烦请您务必向‘密使一号’先生美言几句,这边真是等米下锅了!”
“我知道了。”我站起身,不愿再多待一秒,“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记住,没有指令,绝对静默!”
离开茶馆,我心情沉重。蔡孝乾的表现,印证了我最坏的猜测:他意志动摇,纪律松弛,贪图享乐,且已将个人享受置于组织安全之上。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返回寓所,我立刻向老师详细汇报了见面经过和我的判断。我告诉老师,“密使一号”的一条外围联络人(老郑)因经费问题出现不稳定迹象,并暗示其有生活作风问题。
老师听完,沉默良久,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果然如此。贪欲是腐蚀意志最烈的毒药。在这种时候还念念不忘‘交际应酬’,此人已不可靠了。‘密使一号’同志对此有何指示?”
“老师,我建议,”我谨慎地提出想法(将我的判断转化为对“密使一号”的建议),“是否可以给予极少量、难以追踪的经费,暂时稳住他,避免其因绝望而做出不理智行为,但同时给予最严厉的警告。我们必须争取时间,并密切监视其拿到钱后的动向。”
老师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可以。‘密使一号’同志身处险境,外围人员的稳定至关重要。但必须严加控制。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务必小心,绝不可暴露你与吴次长这边的任何关联。”
“是,我明白。”
几天后,我再次秘密约见蔡孝乾,在一个更隐蔽的地点。我将一小卷用旧报纸包裹的法郎(因其相对不易追踪)递给他,数量仅够维持最低限度的隐蔽活动。同时,我面无表情地传达了“上面”的严厉警告:经费短缺是普遍情况,必须忍耐;此笔经费必须用于最关键处,若发现用于不当用途或因此暴露,一切后果自负;继续保持静默,等待下一步指示。
蔡孝乾接过钱,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但听到警告时,表情又变得讪讪的,连声保证一定遵守纪律。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知道,这根导火索,已经越来越短了。我们正在与时间赛跑,与一个已知的叛徒进行一场危险的博弈。老师的疑虑,已化为最深沉的警惕。而我的任务,就是死死盯住蔡孝乾,在他最终引爆前,为“密使一号”同志,也为吴石老师这边的安全,争取到尽可能多的反应时间。风雨欲来,大厦将倾的前兆,已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