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睡了半日,窗外日头才刚刚偏西,君天碧便睁开了眼睛。
短暂的休憩并未驱散连日奔波的疲惫。
但她已然起身,当即扬声唤道:“争流。”
一直候在外间的内侍争流立刻躬身而入。
“宣武官,书房议事。”
湛知弦见她眼底带着未褪尽的倦意,心中不免揪紧,涌起浓浓的心疼。
他张了张嘴,想劝她再多休息片刻,然北夷战事迫在眉睫,军情如火,他知道自己不能,也没有立场阻拦。
最终,他只能将所有担忧与关切压下,默默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内,气氛凝重。
接到传召匆匆赶来的武官们垂手肃立,一个个低眉顺眼,不敢抬头去看御案后那道玄色身影。
君天碧端坐于主位之上。
“北夷陈兵边境,何人愿领兵前往,为尧光拒敌于城门之外?”
沉默。
令人难堪的沉默。
武官们的头颅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胸腔里。
与北夷交战?
那可是三大主城中军力最为强悍的存在,以悍勇着称的北方强敌。
加之联合了富得流油的离耳城,兵力更盛。
尧光城经此前内耗,军力积弱,粮草补给亦是问题。
朝会上被城主一番慷慨陈词激起的血勇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当真正要面对凶悍的北夷铁骑,计算伤亡,权衡胜算时,那股热血便迅速冷却。
只剩下对未知强敌的恐惧与对自身能力的怀疑。
热血是一回事,送死是另一回事。
胜算几何?
他们心中实在没有多少底气。
谁又敢轻易接下这几乎注定要背负败军之责的千斤重担?
一位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将领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打破了凝滞:
“末将李迪!愿为城主马前卒!纵使肝脑涂地,亦不容北夷蛮子踏我尧光疆土半步!”
他是军中出了名的猛将,勇武有余,谋略却稍显不足。
君天碧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他的勇气。
但她要的,不仅仅是勇气。
“李将军忠勇可嘉。”
目光扫向其他沉默的武官:
“那么,如何应对北夷铁骑,如何破解其与离耳联军之势,诸位......可有良策?”
李迪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惭愧地摇了摇头:“末将......愿听城主调遣!”
他空有一腔热血,却无破敌良方。
其他武官见状,也零星有人开口。
说的却多是些“加固城防”、“坚壁清野”的老生常谈,不痛不痒。
而当说起北夷铁骑的强悍,离耳城可能提供的物资支援,以及尧光城自身粮草补给线漫长等具体难题时......
他们倒是分析得头头是道,详尽无比,越说越显得前景黯淡。
真正具有建设性的破敌之计,寥寥无几。
君天碧静静地听着,手指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直到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看着下方一个个恨不得缩成鹌鹑的脑瓜子,身体缓缓向后,懒怠地靠进宽大的椅背里。
抬手揉了揉刺痛的额角:
“既然都没法子......”
“那便不必想了,也不必耗费心力布置了。”
“直接打开城门,迎北夷大军进来吧。”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疾言厉色的斥骂,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比任何责罚都更让这些武官感到无地自容!
他们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震惊、羞愧与屈辱!
打开城门?迎敌进城?
这不等于将尧光城拱手相让,将满城百姓置于刀俎之下?!
他们身为武将,守土有责。
谁愿意因为自己的无能,而亲手葬送城池,让家园沦陷,百姓遭殃,成为千古罪人?!
一片死寂中,兵部侍郎纪绥清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城主!万万不可!末将......”
“末将以为,北夷畏您如虎!若您能亲自出征,以您的威仪,必能极大鼓舞我军士气!或可......扭转战局!”
君天碧没有看他,只是撑着额角,淡淡反问:“还有吗?”
司马杨恩也连忙跪下,眼神闪烁,提出了一个更为阴损的建议:
“城主,北夷督公杜枕溪如今正在丹朱阁!此人在北夷城经营多年,对北夷军务了如指掌,必然知晓其布防虚实!”
“若能......若能设法从他口中套出北夷布防安排,知己知彼,或可寻得破敌之机!”
他提到了那个被北夷城主送来赔罪的前督公。
君天碧听完,揉了揉额角,更疲惫了。
她没有评价这两条建议,而是问了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那么,在孤亲征,或是去利用杜枕溪之前......”
“你们自己,又能为尧光做些什么?”
武官们再次默然,脸上火辣辣的。
君天碧并不放过他们,继续追问,字字诛心:
“你们可有......山河即将破碎、家园即将倾覆、亲人即将流离失所的紧迫感?”
不少武官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他们如何没有?
他们的家眷、产业,皆在尧光!
“若让尧光城的百姓知道,他们寄予厚望的将领,是你们这样一群......未战先怯的软骨头。”
她微微停顿,留下一个令人心悸的空白:
“你们觉得,他们是会心疼诸位的不易,还是会心疼......自家灶台里最后一捧米?”
侍立在一旁的争流低着头,心中默默接话:当然是只会心疼自己,谁管你们这些将领容不容易,说不定还要骂娘。
“城主!”
李迪再也忍不住,抬起头时虎目泛红,脸上更是臊得通红。
他单膝跪地,抱拳吼道:“末将无能!但末将对尧光之心,天地可鉴!”
“末将愿立军令状!此番出征,若不能破北夷蛮子,末将提头来见!”
他被君天碧连番的话语刺得热血又上涌,羞愧与忠诚交织,只剩下拼死一战的决心。
君天碧看着他,终于微微坐直了身体。
“尧光,不是孤一个人的尧光。”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是你李将军的尧光,是纪侍郎的尧光,是杨司马的尧光,是在场每一位,以及你们的子孙后代将要安居的尧光。”
“守护它,不是为孤。”
“是为你们自己,为你们的家族,和你们身后需要庇护的百姓。”
她的声音有种莫名的感染力,连一旁端着茶的争流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偷偷用袖子抹泪。
武官们被她说得心潮起伏,方才的悲观被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
他们刚想张口,纷纷想要建言献策,表达决心——
君天碧却疲惫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们尚未出口的话。
“好了。”
“下去吧。”
她阖上了眼眸,带着浓浓的倦意,“好好想想,身为尧光城的将领,究竟该如何......护好自己脚下的土地,身后的百姓。”
“明日朝会,孤要看到你们的奏疏。”
没有严令,没有逼迫,只有一句沉甸甸的嘱托。
众武官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点醒的羞愧,更有被寄予厚望的感动与振奋。
“臣等遵命!”
他们深深叩首,默然退出了书房,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却也坚定了几分。
争流悄悄抹了抹眼角,将一杯温热的参茶奉到君天碧手边,声音还带着点鼻音:
“城主,您喝口茶,润润喉......”
君天碧睁开眼,瞥见他红彤彤的眼圈,皱了皱眉,嫌弃道:“哭什么?”
“眼泪能淹死北夷铁骑吗?”
争流:“......奴才知错。”
他默默把眼泪憋了回去,收起那点不合时宜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