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林间的薄雾,溪流声潺潺,鸟鸣清脆。
闻辛安静地坐在溪边,与君天碧保持着谨慎的距离。
他垂着眼眸,失明的双眼让他更专注于内心的翻涌。
他从未真正思考过自己想要什么。
幼时是为了得到父王哪怕一丝的垂怜,为了母妃能在城主府中过得稍好些;
后来被送往尧光城,是为了赤蒙城的利益,也是为了活着,在屈辱和折磨中苟延残喘。
他习惯了被索取,被利用,被安排。
厌烦,疲倦,如同跗骨之蛆,早已浸透了他的骨髓。
将他牢牢困在原地。
可偏偏,是这个亲手将他拽入更深地狱、给他设下华丽牢笼的人,此刻却轻描淡写地,要他“逃出去”。
她告诉他可以、甚至应该为了自己而活。
这何其可笑,又何其......讽刺。
短暂的恍惚后,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两人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以及自己那点刚刚冒头便显得可笑又可悲的妄念。
“闻辛。”
君天碧的声音打破他的沉思,淡漠如旧,“孤是为了你,才来这赤蒙城。”
闻辛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没有抬头,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
为了他?
他分不清。
分不清她哪句是漫不经心的戏弄,哪句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君天碧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她一贯的霸道:“孤只给你这几天时间自怜自艾,出了这片林子,不许丢孤的脸。”
他早已习惯了用一层冰冷的薄情来武装自己,此刻更是将这层外壳催发到极致。
“城主何必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闻辛刻意疏离,仿佛这样就能斩断方才那片刻的动摇。
他蒙着绸布的脸望向君天碧的方向,“您亲临赤蒙,难道不是为了查探盐铁、为了牵制北夷?不是为了搅动风云,看看能否将赤蒙也纳入尧光城的版图之中?”
“城主您,是为了您自己的野心而来。”
“至于我......不过是您棋盘上......一枚还算趁手的棋子。”
“是您顺手布下,未来用以插手赤蒙内政,甚至搅乱局势的一步闲棋罢了。”
他决绝地拆穿着她的利用,决口不承认她是为了他。
“有用时便拿起来用用,无用时弃之也不可惜。”
“您救我,不过是因为我这枚棋子,暂时还不能废。”
他语气更淡,残忍地自我剖析着,也是在说服自己,强行将那点微弱的火苗摁灭。
他不能再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无论是身,还是......心。
溪水潺潺流过青石,几只水鸟振翅掠过水面。
君天碧随手将果核抛进溪流,看着涟漪缓缓荡开。
眸中非但没有怒意,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
“说得不错。”她慵懒地赞许,眼底却凝着霜雪:“机敏,清醒,懂得权衡利弊,看得透彻。”
“可惜,脑子是有了,骨头却还是软的,一边清醒地知道自己是棋子,一边又忍不住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盼,难看。”
“看得清却挣不脱,想得到又不敢要,永远在利弊得失间摇摆不定,真是......懦夫!”
最后两个字狠狠抽在闻辛心上,将他那点隐秘的羞耻与挣扎赤裸裸地剖开。
他脸色白了白,蒙着布条的眼眶微微发红,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
晨风吹起他蒙眼黑布的末端,像只挣扎的蝶。
“是啊,正因我这般优柔寡断,如此......易于拿捏,才会沦为尧光城主您手中一枚听话的棋子,丹朱阁里一个安分的......男宠,不是吗?”
“男宠”二字,他说得极轻,却有碾碎自尊的苦涩,掺着自辱般的快意与自厌,一同血淋淋。
话音刚落,一只微凉的手便扼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
君天碧倾身靠近,冰冷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和耳廓,带着山间晨露的凉意。
“男宠?”她重复着这两个字,“既然不想当男宠......”
他被迫仰起的脖颈拉出脆弱弧线,喉结轻轻滚动。
“那你想当什么?”
“赤蒙城的......弃子?永远仰人鼻息的可怜虫?”
“还是......”
“想当能主宰自身命运的强者?想当能庇护你想庇护之人的权臣?想当......”
指尖缓缓下滑,按在他心口蛊毒盘踞之处,“把刀架在所有人脖子上的......执刀人?”
闻辛呼吸一滞。
隔着衣料,他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寒意正透过肌肤,与体内躁动的蛊毒形成微妙共振。
那被强行挖出的深埋的野心,在这一刻遇到了火种,噼啪作响地燃烧。
远处传来山雀的啼鸣,更衬得此刻寂静惊心。
“我......”他刚开口,便被抵住唇瓣。
“想清楚再答。”君天碧收回手,衣袂拂过沾露的草叶,“孤只养两种人——”
晨曦为她侧脸镀上金边,“有用的刀,或者......”
她看着黑布下他微微颤动的睫毛。
“好看的摆设。”
林间光影流转,将他蒙着眼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
她松开手扼住他下颌的手,“等出了这片林子,孤要听到答案。”
风,似乎在这里静止了。
阳光斑驳在两人身上。
一个居高临下,如同引诱迷途羔羊的妖魔;
一个被迫仰头,如同在绝望中窥见一丝禁忌光芒的囚徒。
许久,闻辛低笑出声,摸索着抓住她抽离的衣袖。
“城主......”他仰着脸,蒙眼黑布渐渐渗开模糊的深色水痕,“教我......怎么让刀不见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