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斯年心中微沉,知道来者不善。
在谢应危默许的眼神下,他只得缓步走到乌木罕面前。
“您言重了,在下不过略通皮毛,以香膏辅以按摩,为陛下稍减痛楚罢了。”
然而就在两人距离拉近不足三步时,乌木罕忽然脸色一变,用力吸了吸鼻子,疑惑地指着楚斯年:
“楚医师,你身上这是何气味?似乎有些奇特。”
楚斯年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正色道:
“乌医师说笑了,不过是平日调配药膏,沾染了些许药材气息罢了。”
乌木罕眼底精光一闪,追问道:“哦?不知是何等药膏竟有如此独特之气,可否容在下一观?”
楚斯年袖中的手指微微一蜷。
这香膏是他最大的秘密和依仗,岂能轻易示人?
但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谢应危正看着,他若拒绝反而显得心虚。
他只得依言从袖中取出那个小巧的玉盒,由高福转呈给乌木罕。
乌木罕接过玉盒,神情变得极其专注。
他先是打开盒盖,并未立刻靠近,而是用手轻轻扇闻,闭目品味良久。
随后,他用自带的一根银质细签,小心翼翼地挖出米粒大小的一点香膏置于掌心,先是仔细观察其色泽与质地,接着又凑近深深嗅辨,眉头越皱越紧。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点香膏上。
楚斯年能感觉到谢应危的视线也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
良久,乌木罕抬起头,脸上已全无之前的客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与愤怒的神情,他猛地转向谢应危,声音陡然拔高:
“陛下明鉴!此物气味虽经其他香料遮掩,但其核心确有一股阴寒邪异之气,与小人方才在此子身上闻到的同源!此物绝非治病良药,而是慢性毒药!
小人行医数十载,从未闻过如此古怪之物!敢问楚医师,此香配方究竟为何?”
满殿皆惊!
下毒谋害圣上,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楚斯年心头巨震,错愕地看向乌木罕。
他怎么会……?
幻梦昙的气息怎么可能被察觉?
楚斯年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立刻反驳:
“此香所用皆是安神静气之良药,乌医师莫非是辨错了?”
乌木罕冷笑一声,声音带着尖锐的指控:
“良药?恐怕是毒方吧!陛下!小人敢以性命担保,此物长期使用绝非养护心神,而是搅乱神智加剧痛楚,最终令人心智迷失狂躁易怒!
陛下您的头疾久治不愈是否与此物有关?此人其心可诛啊!”
谢应危端坐于御座之上,面色阴沉如水,目光在楚斯年和乌木罕之间来回扫视。
虽未立刻开口,但周身骤然降低的气压显示他已然动怒。
楚斯年脑中嗡嗡作响,他飞快看向谢应危,只见对方面无表情,唯有眸色深沉如夜,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任务失败的惩罚是“立即死亡”,难道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陛下若不信,可传召太医院其他太医一同验看!”
乌木罕趁热打铁,语气铿锵。
高福连忙躬身:“回陛下,今日当值的是李院判,李振。”
“传。”
谢应危吐出一个字,声音听不出喜怒。
很快,李振背着药箱脚步匆匆而入,额上带着细汗。
听闻缘由后他脸色瞬间煞白。
在谢应危冰冷的注视下,他颤抖着接过玉盒。
李太医验看的过程比乌木罕更为繁琐。
他先是远闻,再近嗅,反复多次。
随后,他竟直接用指甲挖取稍多一些的香膏,置于指尖反复捻搓,感受其细腻程度与油性,甚至不顾风险,用舌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一下,细细品味转瞬即逝的味道。
片刻后李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陛下!乌医师所言不虚!此香膏中除檀香、冰片等常见之物外,确有一股极其微弱但性质诡谲的气息,非寒非热。
臣……臣学识浅薄,难以辨明其来源,但绝非益神养心之物!长期使用,恐……恐真的于龙体有害啊!”
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哐当——!”
谢应危猛地起身,一脚踢开面前的御案,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肝胆俱颤。
他一把抽出悬挂在一旁的宝剑,剑身映着烛火,寒光凛冽。
他提着剑一步步走下御阶,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如同催命符。
“今日,若让朕查出谁在撒谎,便用这剑替他换个脑袋。”
他声音冰冷如同殿外寒风,刮过每个人心头。
他最终停在楚斯年面前,冰冷剑尖抬起精准抵住心口位置,虽未刺入但森然杀意已透衣而入。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被触犯逆鳞的冰冷怒意,以及一种审视猎物的极具压迫感的阴鸷。
剑尖稳稳地抵在楚斯年心口,没有丝毫颤抖。
他没有咆哮,声音反而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从齿缝间磨出来的令人胆寒的质感,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凛冬的寒意:
“楚斯年。”
“你,会骗朕吗?”
楚斯年毫不怀疑,如果让谢应危知道自己正在给他投毒,无论目的是什么,都会毫不留情刺穿他的心脏!
但他脸上却奇异地没有任何恐惧,甚至连平日那层温和的伪装也褪去,只剩下极致的冷静。
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念头。
幻梦昙绝非此世之物,其气息怎会被轻易辨出?
李振。
楚斯年脑中飞快地闪过与这位太医院院判几次有限的接触。
除却德高望重的薛方正,李振便是往凝香殿走动得最勤快的太医。
他总是一副谦逊好学的模样,几次三番,或直接或旁敲侧击地向他探询香膏的配方,言辞恳切,眼神里充满对医术的热忱与探究。
但楚斯年向来谨慎,不可能给别人观摩的机会。
如今想来,那份“热忱”底下究竟藏着几分真心,几分算计?
他是真的凭借数十年的行医经验和敏锐的嗅觉,辨出“幻梦昙”那丝不属于此世间且极其隐晦的阴寒之气?
还是说……他早已与乌木罕勾结,甚至他之前的频频示好,打探配方,本身就是这阴谋的一部分?
目的就是为了今日,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坐实自己“谋害圣上”的罪名?
若真是这样,那这太医院,这深宫之内,想要他死的人恐怕远不止一个乌木罕。
两种可能性在楚斯年心中激烈交锋,让他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他无法确定,此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看似惶恐无助的李振,究竟是秉持医者良心道出“真相”的忠直之臣,还是演技高超欲置他于死地的毒蛇。
毕竟他的半吊子医术全都是自学的。
但无论是哪一种,局面都对他极其不利。
他需要时间,需要破绽,更需要一个在医术和立场上都更可信的人。
在众人或惊惧或审视的目光中,楚斯年迎着欲噬人的剑尖缓缓抬起头。
他没有看谢应危,反而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振,眼神锐利如刀,让李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随即他重新看向谢应危,目光灼灼,清亮坦然,没有哀求,没有慌乱。
他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中异常清晰:
“陛下,臣,请求传召太医院院使,薛方正薛大人。”
令他心中一沉的是,李振听到薛方正的名字后虽身体微颤,但脸上并无太多惧色,反而急忙叩首:
“陛下!证据确凿,此子还想拖延时间混淆圣听!薛院使来了难道就能将这毒物说成良药吗?!”
他似乎对薛方正的到来并不担忧。
楚斯年却不再看他,只是定定地望着谢应危,重复道:“请陛下传薛院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