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酒之声渐起,觥筹交错。
那白玉酒壶在众人手中流转如蝶。
不多时,坐在梁策下首的梁阅已被灌得满面酡红,眼神迷离,说话也开始含混不清,舌头仿佛打了结。
“六、六弟…我跟你说…这广陵…嗝…好地方!美女…美女如云啊…”
梁阅大着舌头,身体歪斜,竟一把搂住梁策的肩膀,喷着酒气指向水榭之外朦胧的夜色。
“你看…那边…那不是来了…”
众人循着他那摇晃的手指望去。
只见回廊深处,纱灯掩映下,一队身姿窈窕的歌姬正袅袅婷婷行来。
环佩叮咚,暗香浮动。
为首的女子,身着一袭轻若烟雾的月华纱裙,云鬓高挽,簪着步摇,眉眼精致如工笔描绘,行走间莲步轻移,裙裾微漾。
正是名动广陵的花魁,冯有仪。
冯有仪行至水榭中央,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对着主位上的梁策盈盈下拜,声若黄莺出谷。
“奴家有仪,参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久仰殿下威仪,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斗胆献丑,为殿下及诸位贵人助兴。”
琴师指尖拨动,泠泠琴音流淌而出。
冯有仪广袖轻舒,纤腰款摆,随着乐声翩然起舞。
她的舞姿极尽妖娆曼妙,水袖翻飞如云如雾,眼波顾盼生辉,每一次旋身,每一个回眸,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却又精准地落向主位上的梁策。
席间那些官员乡绅看得眼直心热,喉头滚动。
唯有梁策,面上神色自始至终平静无波,甚至当那秋波频递之时,眼底染上一丝厌烦。
陆皓凝冷眼旁观,心如明镜。
这又是贺静斋的一步棋。
若梁策被这绝色所惑,沉溺温柔乡,自然无心细查堤坝灾情;若他严词拒绝,拂袖而去,传出去便是不解风情,苛待下官的刻薄名声,于他声望有损。
心念电转间,陆皓凝忽然抬手,以袖轻掩朱唇,黛眉微蹙,声音带着几分气力不继,轻唤道:
“王爷,妾身…忽觉有些气闷头晕,想先行告退,回房歇息片刻。”
梁策闻言,立刻侧身,毫不犹豫地伸手搀扶住她的臂弯,语带关切。
“头晕?可要紧?本王送你回去。”
说着便欲携她起身。
贺静斋见状大急,慌忙离席劝阻。
“殿下!殿下留步!这才开席不久,冯大家的舞也才起了个头,您看这…”
梁策顿住身形,回眸冷冷扫他一眼,那目光阴鸷狠戾,直刺得贺静斋心头发寒,后面的话语生生哽在喉间。
“贺大人!本王的王妃身体违和,难道不比这丝竹歌舞重要万分?”
“还是说,在贺大人眼中,本王家眷的安康,尚不及你安排的一场娱兴?”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贺静斋顿时被噎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梁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陆皓凝,在侍从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离席而去。
水榭中央,冯有仪曼妙的舞姿瞬间僵滞,脸上那精心描画的妩媚笑容凝固成尴尬的弧度。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僵立原地,连琴音都仿佛乱了几个调子。
回到下榻的厢房,屏退左右。
梁策立刻命人备好热水,亲自拧了一条温热的软巾,细致地为陆皓凝擦拭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唇角微勾。
“本王的王妃方才那番作态,装得倒真是挺像模像样,连为夫都险些要被你骗过了。”
陆皓凝接过他递来的软巾,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抬眸轻笑,眼中慧黠闪动。
“彼此彼此,王爷不也配合得天衣无缝,顺势脱身?”
“不过那冯有仪确实貌美,王爷当真一点都不心动?”
梁策剑眉一挑,俯身凑近她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
“我的凝儿这是吃醋了?”他的嗓音低沉而暧昧。
“我是在想,”陆皓凝神色一正,伸手轻轻推开他些许,语气变得凝重。
“贺静斋连这等精心准备的美人计都使出来了,可见这堤坝溃决之事,内里乾坤,怕是不小,他心虚得很。”
梁策敛了笑意,点头沉声道:“不错,明日我亲自带人去溃堤处仔细勘查,你…”
“我去会会那位贺夫人。”陆皓凝接口,眼中闪过洞悉一切的了然,“官场前庭的秘密,往往藏在后宅的茶话里。”
两人正低声计议,窗外庭院里陡然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夹杂着女子气急败坏的呵斥声,和男子含混不清的嘟囔。
梁策眉头一蹙,快步上前拉开房门。
只见廊下灯笼光晕里,沈灼欢正费力地半拖半架着一个醉得人事不省的梁阅往回走。
梁阅脚步虚浮踉跄,口中还含混地嚷着。
“好酒…再…再来一杯…”。
“五哥这是…”梁策连忙上前,伸手架住梁阅另一条胳膊。
沈灼欢累得气喘吁吁,一张俏脸气得通红,额发都被汗水沾湿了几缕,怒道:
“那帮混账东西!分明是串通好了轮番灌他!一个个嘴里抹了蜜似的劝酒!”
“若非我瞧着不对及时寻过去,他这模样,怕是要被人直接抬进哪家青楼里去了!”
她越想越气,狠狠剜了昏睡的梁阅一眼。
梁策眼神瞬间冷冽如冰,望向水榭方向的目光寒意森森。
“好一个贺静斋,真是好大的狗胆!”
陆皓凝已端着一碗刚备好的醒酒汤出来。
“五哥醉得不轻,先让他安歇下要紧。明日还有正事要办,耽搁不得。”
她将醒酒汤递给沈灼欢。
几人合力将烂醉如泥的梁阅安置到榻上。
沈灼欢犹自余怒未消,胸脯起伏,对陆皓凝道:
“凝儿,明日我随你一同去见那贺夫人!我倒要看看,她是个什么路数!非得从她嘴里套出几句实话不可!”
陆皓凝含笑点头应下,心中却已如明镜般盘算开来。
贺静斋如此费尽心机,层层设阻,又是奢宴又是美人又是灌酒,其背后所遮掩的隐情,恐怕远比表面看到的堤坝贪腐更加骇人。
而这一切的蛛丝马迹,冥冥之中,似乎都隐隐指向了远在京城的昱王梁弈。
更深露重,夜色浓稠如墨。
广陵城上空,铅云低垂翻滚,沉甸甸地压着屋脊檐角。
远处天际,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滚动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