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陆家车队碾着青石板路,缓缓驶入汴京西城门。
夕阳的余晖为巍峨的城楼镀上一层暖金,流转于斑驳的砖石之间。
城门上方,“汴京”二字铁画银钩,气势磅礴,在薄暮中愈显肃穆庄严。
陆归芸早已按捺不住,一把掀开车帘,探出头去,惊叹声清脆。
“娘!快看!汴京的城门比江陵的高多了!好生气派!”
柳平芜亦难掩激动:“那是自然!这可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
母女俩挤在小小的车窗前,目光如织,贪婪地梭巡着这座煌煌帝都的初貌。
但见宽阔的街道两侧店铺林立,旌旗招展,绸缎庄、酒楼、茶肆鳞次栉比。
行人如织,衣着光鲜,甚至有不少高鼻深目的胡商牵着骆驼穿梭其间。
市井喧嚣繁华,远非江陵可比。
陆皓凝安静地坐在车厢角落,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个洗净的梨花荷包,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前方引路的“商队”。
自从翠峦山遇袭后,这支自称由汪铭带领的商队就恰巧同路,一路护送他们北上,沿途安排食宿歇脚。
周到细致得不像偶然,倒像是早有成算。
“小姐,咱们真的到汴京了!”
青竹兴奋地小声道,眼眸里满是憧憬。
“听说汴京的绸缎庄里都是时新的苏杭花样,比江陵多十倍呢!”
陆皓凝收回目光,微微一笑,眼底却沉静如水:“是啊,到了。”
她抬首,望向城池深处。
暮霭沉沉,皇城方向,金碧辉煌的殿宇飞檐在最后的夕照中勾勒出璀璨的轮廓,于暮色里熠熠生辉,恍若天上宫阙。
车队穿过繁华喧闹的街市,人声渐稀,拐入一条更为僻静的巷子。
巷陌两旁遍植梨树,此时春花已谢,枝叶葳蕤,青涩的小果悄然缀满枝头,在晚风里轻轻摇曳。
“陆大人,到了。”
汪铭勒住缰绳,停在一座粉墙黛瓦、气象崭新的宅院前,翻身下马,拱手道:
“这就是朝廷为大人备下的府邸。”
陆无涯下车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眼前是一座三进三出的规整大宅院,朱漆大门锃亮,铜环耀目,一对石狮镇守门前,威仪赫赫。
门楣上,“陆府”二字匾额崭新锃亮,在夕阳下泛着乌金的光泽。
那字迹铁画银钩,隐有风骨,显然是大家手笔,绝非寻常工匠所为。
“这…这未免太…”陆无涯喉头发紧,声音透着难以置信的惶惑。
“下官初到京城,寸功未立,怎敢僭越住这等规制宅院?是否弄错了?”
汪铭笑道:“陆大人不必多虑,这的确是朝廷按例分配的官邸。”
“您如今是户部侍郎,正三品大员,掌天下钱粮户籍,住这样的宅子正合适。”
陆无涯将信将疑,然那“陆府”的匾额高悬眼前,汪铭又是此番护送有功之人,只得按下满腹疑虑,拱手称谢。
“有劳汪壮士引路。”
柳平芜与陆归芸早已按捺不住,相携着疾步跨过一尘不染的高高门槛。
入目便是宽敞的影壁,绕过影壁,但见庭院开阔,抄手游廊连接着各处房舍,青砖铺地,整洁非常。
“老爷!这宅子比江陵的老宅大三倍不止!”
柳平芜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后院方向。
“您快看!后花园里竟还有个小湖呢!这真是…”
陆归芸更是兴奋得像只小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摸摸光洁的廊柱,看看雕花的窗棂。
最终指着东厢房那间最为轩敞明亮,视野极佳的屋子嚷道:
“爹,娘!我要住那间!那间最大的!推开窗就能看到花园!”
陆皓凝则扶着周山湄缓步走入,神态平静,只一双清眸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默然记下府中布局。
正厅、书房、厨房、马厩…
每一个可能用得上的地方,每一处易于藏匿或通行的路径,她都要在第一时间了然于胸。
这是她在陆家深宅生存多年,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
只是,越是细看,她秀气的眉尖便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这宅子…未免太好了些。
不仅簇新,而且一应陈设用具看似朴素,实则用料讲究,摆放的位置也极尽巧思。
正三品官员的府邸她虽未曾亲见,但常识与直觉告诉她,绝非眼前这等不着痕迹的奢阔与精心。
更兼院中一草一木,亭台水榭,位置皆恰到好处。
连那几株梨树的栽种角度,都似精心算计过一般。
既能保证花期时满院芬芳,又不至于遮挡主要房间的光线,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刻意。
“二小姐。”汪铭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低声道,“您的东西已经送到梨香院了。”
陆皓凝眸光一闪,侧首看他:“我的东西?”
“就是…您在江陵时常用的那些物件,笔墨书籍,还有一些…小玩意儿。”
汪铭似乎有些紧张,措辞谨慎。
“都按…按原样摆放好了,您去看看可还合心意?”
陆皓凝心中霎时了然如同明镜,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颔首。
“有劳汪壮士一路护送,辛苦了。”
“不知壮士接下来要去何处复命?”
她语气平常,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汪铭却像是被问住了,挠了挠头,略显局促。
“这个…属下…呃,在下还要回去向东家禀报此行情况。”
一个口误,瞬间暴露了身份。
陆皓凝唇角微勾:“替我向你家主子问好。”
汪铭脊背一僵,尴尬地笑了笑,匆匆告辞。
他快步走出陆府,直到转过街角才放缓脚步,抬手拭去额角的细汗。
这位陆二小姐的眼神太过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让他这个睿王府的暗卫都感到无所遁形。
那双眼眸清亮如幽潭,只淡淡一瞥,就叫人从心底生出寒意来。
安顿好周山湄,陆皓凝独自走向梨香院。
夜色渐沉,檐下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很长。
小院果然不负其名。
青砖小径蜿蜒,引向三间粉墙黛瓦的正房,两侧数株梨树枝叶扶疏,虽无花时,却绿意葱茏。
可以想见来年春深,必是满院香雪如海。
她抬手,轻轻推开正房的门扉。
然而,门开刹那,她竟怔住了。
屋内陈设,竟与她江陵旧居的闺房如出一辙!
同样的拔步床榻,同样的菱花妆镜台,连窗前那张她惯常倚坐读书的梨木小几,其形制、摆放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甚至那盏她用了多年的青瓷灯盏,也静静地立在几上,仿佛一直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若非窗外陌生的景致,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江陵。
陆皓凝缓步走入,指尖轻抚过熟悉的家具,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绝非巧合。
是谁如此了解她在江陵的居所?又是谁费心重现这一切?
“小姐,这院子真好!”
青竹雀跃着跑进来,声音带着新奇的欢喜。
“后面还有个小厨房呢!奴婢方才看过了,灶具都是全新的!”
陆皓凝脸色已恢复如常的沉静,只是眸色更深了些。
“去烧些热水吧,给娘亲擦擦身子。”
青竹领命而去。
“哟,二妹妹这屋子,倒是不错嘛。”
陆归芸的声音突兀地从门口传来。
她不知何时站在那儿,倚着门框,目光如探灯般四下扫视,眼中满是挑剔与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