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初刻。
天光微透,似蒙了层薄纱的宣纸,朦朦清清。
陆皓凝已端坐于菱花镜前,由侍女青竹伺候梳妆。
镜面微泛铜黄,映出一张清丽面容,只眼下隐隐泛着青黛,透出几分倦意。
昨夜与梁策的秉烛夜谈持续到三更,两人推心置腹,几乎将朝中局势分析了个透彻。
那些压在心底的隐秘,在夜色中流转,至今仍在她的心头盘桓。
“王妃,今日进宫面圣,奴婢为您梳个庄重的发髻可好?”青竹手持玉梳,轻声询问,指尖已在如墨的青丝间灵活穿梭。
陆皓凝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
王府的庭院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幽静,亭台水榭,花木葱茏,布局开阔疏朗,竟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雅致。
这与她想象中王爷居所的奢华富丽大相径庭,梁策的品味,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这般景致,与他昨夜所言的雄心,隐隐形成一种耐人寻味的反差。
“王爷可起了?”她状似随意一问。
青竹边挽发边答:“王爷天未亮便去练剑了,吩咐待王妃梳妆完毕,一同用过早膳再进宫。”
陆皓凝眼中讶色微闪。
昨夜梁策透露的诸多机密仍在脑海中回荡,她原以为那不过是新婚之夜的一时兴起。
如今看来,他是当真欲与她共谋大事。
这份信任来得太快,沉甸甸压在心头,反而令她心底多了一丝戒惧,仿若行于薄冰之上,需得步步谨慎。
梳妆既毕,陆皓凝换上一袭绛紫色蹙金重莲宫装,衣襟袖口以同色丝线细细绣着精致的云纹,光华内蕴,彰显气质。
她对着镜中影像,最后整理了一下垂落在鬓边摇晃的步摇流苏,随之深吸一口气,将满腹疲惫与杂念沉沉压入心底。
镜中人影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甫一踏出房门,便见梁策已负手立于廊下等候。
他今日身着织金暗云纹靛蓝色常服,挺拔的身姿被晨曦勾勒出利落的轮廓,腰间玉带紧束,其上所悬的龙纹玉佩通体莹润。
闻得声响,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一瞬的停留。
“王妃昨夜睡得可好?”梁策迎上前,唇角噙着浅淡笑意,眼中却带着一丝探询。
陆皓凝福了福身:“托殿下的福,一切安好。”
她抬眸,与梁策四目相对,浅笑道:“殿下昨夜所言,妾身已铭记在心。”
梁策眼中那缕若有似无的忧虑,迅速被满意取代。
他伸手虚扶一下,道:“走吧,先用早膳。今日进宫,父皇怕是会有一番考校。”
二人并肩,沿着铺着青石板的回廊走向膳厅。
初升的朝阳穿过庭院的花木枝叶,投射下细碎的光斑,两道身影在朱漆廊柱间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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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巍峨,朱墙金瓦在朝阳下折射出耀目的华光。
重重宫阙,飞檐斗拱,沉默地彰显着天家威严。
陆皓凝跟在梁策身后半步,目不斜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侍卫宫女投来的打量目光。
睿王新婚,新娘竟是临时更换的陆家二小姐,这桩透着蹊跷的婚事,早已成为宫中茶余饭后最引人遐思的谈资。
“紧张吗?”梁策忽而低声相问,脚步未停。
陆皓凝微笑回应:“殿下说笑了,妾身只是好奇,陛下会如何‘考校’我这个新入门的儿媳。”
梁策沉声嘱咐道:“父皇最爱试探人,你只需记住…”
他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扫过她沉静的侧脸。
“无论他说什么,都别急着回答,想清楚了再说。言多必失,慎言为上。”
陆皓凝点头应下,心中却已开始盘算可能遇到的种种状况。
她自幼饱读诗书,对经史子集皆有涉猎,倒不惧皇帝考问学问,只怕对方话中有话,绵里藏针,自己一时不察落入陷阱。
穿过重重宫门,走过漫长而空旷的宫道,二人终至金銮殿外。
太监总管李莲英公公早已候在阶下,见他们到来,忙趋步上前,躬身行礼,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
“睿王殿下,王妃娘娘,陛下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梁策略一颔首,神色肃穆:“有劳李公公通传。”
李公公躬身退下,不多时便出来宣他们进殿。
陆皓凝跟在梁策身后,垂眸敛眉,却能清晰感受到一股肃穆之气扑面而来。
殿内的光线比外面略暗,深色的金砖光可鉴人,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藻井,更显空旷深邃。
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在空中,混合着墨香与茶香,令人心神为之一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儿臣携新妇陆氏,拜见父皇,愿父皇万福金安。”
二人同时跪拜,陆皓凝的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免礼。”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自高高的御座传来。
陆皓凝依言起身,方敢稍稍抬眸。
只见龙纹盘踞的御案之后,端坐着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
他鬓角已然染霜,面颊亦有些松弛之态,然那双漆黑的瞳仁炯炯有神,不怒自威,久居上位的气势浑然天成。
这便是当今大梁天子,景徽帝梁绥。
“策儿,过来让朕看看。”皇帝招了招手,语气带着寻常父亲的温和。
梁策依言上前几步,立于御案一侧,微微垂首,神态恭谨。
皇帝目光如炬,在儿子身上端详片刻,方颔首道:“不错,成了家的人就是不一样,瞧着稳重多了。”
梁策恭敬回道:“父皇教诲,儿臣不敢忘。”
皇帝这才将目光转向陆皓凝,眼神陡然凌厉起来,那层温和表象瞬间褪去,只剩帝王的审视与压迫。
“这就是陆爱卿家的二小姐?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陆皓凝依言抬首,不卑不亢地与皇帝对视,目光清澈镇定。
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刃,似要看穿她的灵魂。
果然,皇帝开门见山,毫无寒暄之意。
“朕听闻陆府近来不太平?”
“陆夫人突发心悸,陆大小姐又得了癔症,最后是你这个二姑娘代姐出嫁?”
整个金銮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落针可闻。
侍立一旁的李公公头垂得更低,如同影子融于地面,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
梁策站在御案旁,面上维持着恭顺,眼神却霎时冷凝,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陆皓凝沉吟片刻,并非犹豫,而是刻意展现出思索之态,随后方从容道:“回父皇,确有此事。”
“家母因操劳过度,前段时日身体抱恙,惊悸忧心。”
“长姐与家母母女情深,感同身受,又因担忧过度,不幸精神恍惚失态,恐难履行婚约,辜负圣恩。”
“值此情形,儿臣作为次女,理当代替长姐完成婚约,为家族分忧,为陛下解虑。”
“哦?”皇帝似笑非笑,“朕怎么听闻,陆夫人待你并不慈爱,陆大小姐更是常常欺凌于你?”
梁策站在一旁,神色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担忧。
陆皓凝深吸一口气,不见丝毫紊乱,声音依旧平稳。
“父皇明鉴。家母待儿臣,或许不如待长姐那般事事亲厚,然生养之恩重于山,衣食教导不曾短缺半分,儿臣心中唯有感激。”
“至于长姐,年少时姐妹共处一室,偶尔因女儿家心思不同而生些口角争执,实属寻常。”
“长姐性子刚烈爽直些,儿臣亦有任性之处,姐妹之情,岂是几句龃龉便可抹杀?”
“如今长姐和家母抱恙,儿臣唯有心痛挂念,愿她们病体早日康复。”
她语气恳切,眼神真挚,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皇帝点点头,眼中神色难辨,忽而话锋陡转:“你可读过《左传》?”
陆皓凝心神一凛,恭敬答道:“回父皇,儿臣驽钝,只曾在家父督导下泛泛读过,略知一二。”
“哦?”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那朕问你,‘郑伯克段于鄢’,你如何看待这个故事。”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变得稀薄沉重,压得人胸口发闷。
陆皓凝眼角余光瞥见梁策的手指微微收紧,显然此问分量不轻。
“郑伯克段于鄢”讲述的是郑庄公故意纵容弟弟共叔段作乱,待其罪行昭着再名正言顺将其诛杀的故事。
皇帝此时抛出这个典故,意欲何为?
心念电转间,她略一思忖,缓缓答道:
“郑伯明知共叔段有野心却纵容其发展,待其罪行昭着才一举铲除,看似大义灭亲,实则用心险恶。”
“若他真为兄长,当在弟弟初露端倪时便严加管教,而非任其走向绝路,终至兄弟相残,骨肉相戕,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皇帝双眼微眯,眸中精光一闪:“说下去。”
陆皓凝感受到那迫人的视线,稳住心神,继续道:
“故儿臣以为,兄弟阋墙,非家国之福。但一味纵容包庇,亦是养痈成患。”
“若为上位者,当明察秋毫,防微杜渐;若为下位者,当安分守己,不可僭越。”
“如此,方是家和万事兴,国安天下平的根本。”
梁策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那紧绷的指节在她语毕后,悄然松弛了一分。
皇帝沉默片刻,目光在陆皓凝身上停留良久,忽而朗声大笑,打破了殿内几乎凝滞的气氛。
“好一个‘防微杜渐’!陆爱卿教女有方啊!”
他转向梁策,眼中带着一丝赞许:“老六,你这王妃选得不错,知书达理,明辨是非。”
梁策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暖意,旋即化作谦恭的笑意,躬身道:
“父皇过奖了,是儿臣的福气。”
陆皓凝暗自松了口气,袖中微微汗湿的手指悄然松开,知道自己险险过了这第一关。
皇帝看似在考问她学问,实则是在试探她对皇室兄弟关系的态度。
她刻意避开权谋算计角度,从伦理亲情和治国根本切入,正好迎合了皇帝厌恶兄弟相残的心理。
步出金銮殿,外面耀眼的阳光兜头洒下,几乎让人眩晕。
盛夏的微风带着草木的湿润气息拂面而来,陆皓凝这才感觉后背已微微汗湿,凉意透过轻薄的宫装悄然袭来。
“应对得很好。”
梁策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低沉中带着一丝真实的暖意。
他并未看她,目光落在远处重重宫阙的飞檐上,似在思索着什么。
陆皓凝踌躇须臾,终是轻声探问:“陛下似乎…极在意兄弟和睦?”
梁策神色微黯,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二人听闻。
“父皇与发妻年少结缡,感情甚笃,先皇后当年便是因皇子夺嫡的纷争而受到牵连,意外薨逝。此乃父皇心中永远的痛。”
“登基后,父皇追封她为元敬皇后,自此中宫虚悬,再未立后。”
言罢,他顿了顿,语气骤然调整,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不过接下来是去见我母妃,你大可放松些。”
“她…与宫中其他人不同。”
陆皓凝从他眸底捕捉到一逝而过的柔软,不禁对这位定妃娘娘生出几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