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卯时三刻。
何妙观尚在残梦迷离之际,便被一阵穿云裂石般的铜锣声惊得魂飞魄散。
那锣声如惊雷滚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连枕畔都传来隐约颤动。
“何姑娘!起床了!”
王嬷嬷那洪钟般的嗓音响彻庭院,穿透紧闭的房门。
“殿下说了,一日之计在于晨,要您即刻起来练功!”
何妙观懵然睁眼,朦胧间只见纱帐外天光未明,残烛犹在灯台上摇曳。
尚未辨清身在何处,房门已被“砰”地一声大力踹开。
王嬷嬷领着几个粗使婆子鱼贯而入,二话不说,如同拎小鸡般将她从尚有余温的锦被中拖拽出来。
“你们干什么?!”何妙观惊骇交加,睡意全无。
“殿下有令,从今日起,何姑娘需每日晨起练功,强身健体。”
王嬷嬷面无表情,手臂一挥。
“来,先扎半个时辰马步!”
何妙观:“……?”
刺骨的晨风灌入单薄的中衣,冻得她一个激灵,只觉满心荒谬。
她尚未回神,已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到院中。
于是,在何妙观压抑不住的痛呼与惨哼声中,睿王府这方天地,迎来了鸡飞狗跳、喧嚣鼎沸的一日之晨。
梁策负手立于远处水阁高楼,凭栏远眺,手中一盏清茶氤氲着热气。
他姿态闲适,悠然品啜,目光却饶有兴味地锁在听雨轩方向那片兵荒马乱的热闹景象上。
隔着粼粼湖水,女子吃痛的抽气声隐约可闻。
“殿下,这样会不会…”卫骁侍立一旁,欲言又止。
“放心,死不了人。”梁策抿了口茶,语气淡如清风,“顶多脱层皮。”
他放下白瓷茶盏,眼底凝成一片寒潭般的冷冽。
“敢往本王身边塞人,就要付出代价。”
卫骁心中暗叹,默默为何妙观点了根蜡。
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这位活阎罗…
.
接下来的时日,于何妙观而言,直如坠入阿鼻地狱,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晨起那筋骨欲裂的习武,不过是开胃小菜。
紧随其后的,是——
枯坐案前,将《女戒》一字不差地誊抄百遍,稍有错漏,前功尽弃,从头再来。
拈针引线,学习绣花,指尖被刺得鲜血淋漓,绣品稍有瑕疵,便断了饭食,空对着满桌佳肴腹鸣如雷。
手持抹布,洒扫听雨轩内每一寸角落,地砖缝隙亦需擦拭得光可鉴人,直累得腰肢酸软,手臂抬举艰难。
稍有懈怠,王嬷嬷的戒尺便毫不留情地落下…
短短三日,原本娇艳欲滴的美人,已生生磨砺成玉容蒙尘的粗使仆妇。
眼下泛着浓重青黑,纤纤玉指磨出硬茧,杨柳细腰累得难以直起。
满心旖旎的勾引心思,早被这非人的磋磨碾得粉碎,荡然无存。
第四日清晨,梁策终于“大发慈悲”,召见了何妙观。
看着面前憔悴不堪,连站立都微微发颤的何妙观,梁策故作讶异,长眉微蹙。
“何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何妙观强忍怒火,勉强挤出一丝惨笑。
“回殿下,奴婢…奴婢近日刻苦学习,有些疲惫…”
“哦?”梁策眉峰轻挑,似笑非笑,“学得如何了?”
何妙观咬了咬唇:“奴婢…奴婢愚钝…”
“无妨。”梁策大手一挥,姿态甚是宽宏,“本王最欣赏勤奋的人,这样吧…”
他略作沉吟,仿佛施予莫大恩典般。
“从今日起,你每日去厨房帮厨,跟着李嬷嬷学做点心。”
何妙观只觉眼前一黑,金星乱冒,险些栽倒。
李嬷嬷的严苛之名响彻王府,上次一个小丫鬟不慎打翻一勺盐,便被罚刷了整整一月的碗碟,双手溃烂…
“怎么?”梁策眸光微沉,声音里透出一丝冷意,“不愿意?”
何妙观一个激灵,如坠冰窟,慌忙伏低身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奴婢…遵命…”
至此,何妙观那本就凄惨的“修习”生涯,又添了一项油烹火燎的新课业。
而梁策,则愈发悠哉。
或于户部处理政务,或于园中赏花品茗。
兴致来时,便踱步至厨房外“关切慰问”一番,美其名曰“考察进境”。
这一日,梁策正于书房批阅卷宗,狼毫饱蘸朱砂,刚在奏报上勾勒批注。
卫骁便步履匆匆入内禀报:“殿下,何姑娘把厨房烧了!”
梁策笔尖一顿,缓缓抬头:“烧了?”
卫骁憋着笑:“是,她试图做芙蓉糕,结果油锅起火,差点把整个厨房点着…现在烟还没散尽呢。”
梁策扶额:“人呢?”
“被李嬷嬷拎去刷恭桶了。”卫骁肩头微颤,“李嬷嬷气得当场摔了锅铲,说这等祸害还是去伺候恭桶最妥当。”
梁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这何妙观,还真是…别出心裁。”
他搁下朱笔,起身道:“走,去看看咱们的‘大家闺秀’。”
当梁策信步踱至后院僻静处,只见何妙观头上胡乱裹着粗布头巾,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通红破皮的手臂。
她正咬牙切齿地与一排高大恭桶搏斗,手中硬鬃刷挥舞得水花四溅。
脸上还横七竖八抹着几道乌黑锅灰,形容之狼狈凄惨,难以言表。
刺鼻的气味熏得她不时干呕,眼泪直流。
“何姑娘。”梁策轻咳一声,“听说你今日…表现甚是出色?”
何妙观闻声猛地抬头,待看清来人,积攒了数日的情绪瞬间决堤。
泪水汹涌而出,她丢下鬃刷,扑通跪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膝行两步,哀声泣告。
“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愚不可及!求殿下开恩!饶了奴婢吧!”
她叩首不止,额上沾了污泥秽水,发丝凌乱地贴在颊边。
梁策面露讶色,仿佛不解其意。
“何出此言?本王这不是在栽培你吗?”
“靖母妃将你送来,本王自然要好好‘照顾’。”
他特意加重了“照顾”二字,唇角噙着一丝冷嘲。
“怎么,你不满意?”
何妙观哭得肝肠寸断,涕泗涟涟。
“奴婢…奴婢愚钝,实在学不会这些…”
“哦?”梁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目光如冰刃般刮过她颤抖的脊背,“那你想学什么?”
何妙观抬起泪痕狼藉的脸,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鼓足残存的勇气,颤声道:
“奴婢…奴婢想学如何伺候殿下…”
梁策脸色骤然一沉,眸中那点虚假的温度霎时冻结成万年寒冰。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
他不再看她,转身对卫骁冷声道:“去,把《女戒》再抄一百遍,抄不完不准吃饭。”
何妙观如遭雷亟,瘫软在地。
望着梁策决然离去的背影,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死灰。
卫骁紧随梁策身后,行出一段距离,方低声道:“殿下,如此下去,何姑娘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梁策步履未停,冷笑道:“放心,她不会走的。”
“为何?”
“因为…”
梁策微微眯起眼,目光投向宫阙方向,深邃难测。
“她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靖贵妃派她来,可不是为了刷恭桶的。
既然要玩,那就玩个够。
他倒要看看,这位“大家闺秀”能撑到几时。
至于碰她?
梁策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便是她一根发丝,他也嫌腌臜,不屑沾染分毫。
行至书斋窗前,梁策驻足,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陆府所在的方位。
墨玉般漆黑的眼眸深处,冰霜悄然化开,漾起一丝春水潋潋的柔色。
“皎皎…”他低低自语,“若你在,定会笑出声吧?”
眼前仿佛浮现陆皓凝那双清亮含笑的眸子,灵动狡黠,顾盼生辉。
她若是见到这般闹剧,必定会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是揶揄之色。
念及此,他紧抿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冷硬的面部线条也柔和了几分。
何妙观这场啼笑皆非的闹剧,非但未能令他烦忧,反倒如一面镜子,映照出心底更深切的眷念。
这眷念如藤蔓,在喧嚣落幕后,悄然缠绕心尖,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