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烨跪在冰冷的雨水中,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指尖距离月微尘那湿透的衣衫仅有一线之隔,却再也无法落下。月微尘那一声微弱却充满抗拒的呻吟,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具残破的躯体。雨水顺着月微尘墨色的发梢不断滴落,滑过他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颊,最终汇入身下那片泛着淡淡粉红的积水中。那紧闭的眼睑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昭示着主人曾承受的极致痛苦与耗竭。原本清俊的轮廓,此刻因消瘦而显得棱角分明,甚至带着一种嶙峋的脆弱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化作这雨中一缕凄冷的青烟。
然而,即便是在如此狼狈、如此濒死的境地,即便身体已经因为剧痛和寒冷而蜷缩,月微尘的脊背,却并未完全佝偻下去。他侧卧的姿态,更像是一种力竭后的倾倒,但那截露在湿透衣衫外的脖颈,依旧维持着一个微妙的、不肯彻底低伏的弧度。那只死死抵在小腹的手,更是如同焊在了那里,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仿佛那是他在这世间最后、也必须坚守的阵地。
这副惨烈至极,却又在绝境中透着一股不屈傲骨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褚烨的眼底,烫在他的心上。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地牢初遇时,月微尘一身血污,镣铐加身,却依旧挺直脊梁,眼神清冷如雪,仿佛世间一切折辱都无法令他屈膝。
他想起猎场遇刺,那支毒箭破空而来时,月微尘毫不犹豫地推开他,用单薄的后背为他挡下致命一击,那时他的脊背,也是如此挺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孤勇。
他想起宫宴之上,月微尘抚琴时那清冷孤高的身影,仿佛遗世独立,不染尘埃。
而如今……这个曾经宁折不弯、清冷孤傲的人,却被自己亲手……逼到了这般田地。
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那荒谬绝伦、却又被林太医亲口证实的身孕?是因为自己那夜失控的强迫?还是因为……自己那被猜忌和愤怒蒙蔽了双眼、听信谗言而施加的折辱?
“野种”、“妖孽”、“不知廉耻”……
自己曾经加诸于他身上的那些恶毒词汇,此刻如同淬毒的鞭子,一下下反抽回他自己身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与无地自容的羞耻。
若孩子真是自己的……那他褚烨,与那些始乱终弃、甚至意图扼杀亲生骨肉的暴徒,又有何区别?!
一股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愤怒、猜忌与帝王那可笑的自尊。
他看着月微尘身下那抹刺目的淡红,看着他那即便昏迷也依旧紧护腹部的姿态,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惊雷般劈入他的脑海——月微尘在用他的沉默,用他残破的身体,死死守护着这个孩子。无论这守护是出于何种复杂的情感,但这守护本身,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惨烈。
而自己,却成了那个最大的加害者。
“微尘……” 他再次低唤,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颤抖与哽咽。悬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落下,却不再是试图抱起他,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拂开黏在他脸颊上的、被雨水濡湿的墨发。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毫无温度的皮肤时,褚烨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他几乎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林太医连滚爬爬地被侍卫拖了过来,看到院中的景象,尤其是皇帝跪在雨地里,以及月微尘身下那抹淡红时,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
“陛、陛下!快!快将月公子抬进去!不能再受寒了!胎象……胎象怕是……” 林太医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褚烨猛地回过神,眼中的迷茫与悔恨瞬间被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沉声道:“都愣着干什么!轻一点!把他抬进去!若有丝毫闪失,朕要你们的命!”
他亲自指挥着,看着侍卫们小心翼翼、如同捧着易碎琉璃般,将月微尘从那冰冷的雨水中抬起。当那具轻得不可思议的身体离开地面时,褚烨清晰地看到,月微尘那原本死死抵住腹部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垂在了身侧。
但那截脊梁,即便在失去意识、被人抬起的瞬间,似乎依旧带着某种不肯弯折的惯性,未曾彻底软塌。
褚烨跟在后面,脚步有些虚浮地踏入揽月轩内室。看着侍卫们将月微尘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榻上,林太医立刻扑上去诊脉施救,宫人们慌乱地准备热水、干净的衣物和新的汤药。
他站在人群之外,浑身湿透,龙袍紧贴在身上,冰冷而沉重,却比不上他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
他看着榻上那个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人,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月微尘在雨中蜷缩却挺直的身影,回放着那只至死都不肯松开的手。
傲骨铮铮,宁碎不弯。
他曾经欣赏甚至迷恋这份孤高,如今,却用自己的手,几乎将其彻底摧折。
悔意,如同藤蔓,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