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亭的夜宴,最终在不欢而散的凝滞气氛中草草收场。月微尘在小满的搀扶下,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回的揽月轩。甫一踏入内室,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他强装的镇定便瞬间瓦解,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虚脱地靠在了门板上,额际冷汗涔涔,面色惨白如纸。
方才宴席上,苏玉棠那番诛心之言如同淬毒的冰锥,不仅狠狠刺向了他,更是在褚烨心中埋下了一根无法拔除的毒刺。而褚烨那瞬间变得冰冷、充满审视与怀疑的目光,则像是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将他心中因短暂“缓和”而升起的一丝微弱冀望,彻底浇灭。
“公子!您怎么样?”小满吓得声音都带了哭腔,连忙扶住他颤抖的手臂,“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不准去!”月微尘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我没事……只是,累了。”
他不能请太医。此刻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解读为“心虚”或“与外界串通”。苏玉棠的指控言犹在耳,他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授人以柄。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次汹涌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挣脱小满的搀扶,踉跄着扑到痰盂边,剧烈地呕吐起来。晚膳勉强咽下的那点清粥小菜早已消耗殆尽,此刻呕出的全是酸涩的胆汁,灼烧着他的喉咙和食道。呕吐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小腹处也传来一阵阵清晰的坠痛,那团生气仿佛也感受到了母体极致的情绪波动与身体不适,在他丹田深处不安地躁动着。
怀中的阴佩滚烫得吓人,那热度几乎要烙进他的皮肉。
小满手足无措地拍抚着他的背,看着他痛苦蜷缩的背影,心疼得直掉眼泪。她不明白,为何一场宴会归来,公子会变成这般模样。
良久,月微尘才止住呕吐,虚脱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冰冷。
他知道,他与褚烨之间,那层由他曲意逢迎、对方施舍般给予的脆弱平衡,已被彻底打破。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生。从此以后,他在褚烨眼中,不再只是一个需要掌控的囚徒、一个可能关乎童年记忆的复杂存在,更是一个潜在的、与敌国勾结的“叛徒”。
这顶帽子,足以将他和他想要保护的一切,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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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褚烨眉宇间的阴霾。
他独自坐在龙椅上,面前摊开的奏章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苏玉棠那“无意”间的话语,以及月微尘苍白着脸、匆匆离席的背影。
“北狄……异曲同工之妙……高人指点……”
这些词语如同魔咒,在他脑中盘旋。
他并非全然相信苏玉棠的话,那个女人争风吃醋、手段狠辣,他心知肚明。但……怀疑一旦产生,罪名便已成立。
他回想起月微尘入宫后的种种。初时的宁折不弯,猎场舍身救驾,棋局暗示军需,宫宴惊艳一曲,以及后来因教众受虐而显露的脆弱与恳求……这一切,究竟是本性流露,还是精心设计的伪装?
如果他真的与北狄有所勾结,那么猎场救驾是否是为了获取信任?棋局暗示是否是为了扰乱后方?宫宴献艺是否是为了迷惑自己?而为教众求情……是否是为了保住他在中原的内应?
这个念头让褚烨不寒而栗。
他自认对月微尘已算格外“宽容”,甚至因着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旧情”和对他才情的欣赏,屡次破例。可若这一切的“温顺”与“才华”,都是包裹着剧毒的蜜糖……
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暴怒,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真心错付”的刺痛感,在他胸中翻腾汹涌。他猛地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朱笔跳动不已。
“福德海!”他厉声喝道。
“奴才在。”福德海连忙躬身应道,心头一跳。
“给朕盯紧揽月轩!”褚烨的声音冰冷刺骨,“一应出入人员,饮食起居,与外界的任何联系,都给朕查清楚!若有任何异常,即刻来报!”
“是,陛下。”福德海心中暗叹,知道陛下对月公子的猜忌已深,往后揽月轩的日子,怕是更难了。
褚烨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揽月轩的方向,目光阴鸷难明。他给了月微尘机会,甚至因边关之喜而试图缓和关系,可换来的,却是这般令人失望与愤怒的局面。
“月微尘……”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复杂难辨,既有帝王的冷酷,又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可能“错看”而生的愠怒,“但愿……你不要让朕失望得太彻底。”
否则,他不介意让这枚曾经让他另眼相看的“棋子”,彻底成为一枚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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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月轩内,月微尘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许久,直到四肢都冻得麻木,才在小满的苦苦哀求下,被扶回榻上。
他躺在那里,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眼中一片空洞的漆黑。身体的不适依旧持续着,小腹的坠痛和阴佩的温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腹中那个秘密的存在。而比身体更难受的,是心头的冰冷与沉重。
苏玉棠的毒计,褚烨的猜疑,教众的安危,自身这荒诞的孕事……如同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与褚烨之间,那本就建立在胁迫与算计基础上的脆弱关系,经此一事,已然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鸿沟。信任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猜忌。
他知道,从今夜起,揽月轩将成为一座被无形目光紧紧盯着的囚笼。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隐忍。为了教众,也为了……腹中这个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却不得不暂时保护下去的“孽缘”。
裂痕深种,再难弥合。前路愈发崎岖黑暗,而他,只能独自在这荆棘遍布的路上,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