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空气里,龙涎香依旧沉静地燃烧着,但端坐于御案之后的褚烨,心境却远不如这香气般平稳。
自那夜在揽月轩外,于月光下窥见月微尘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后,某种东西仿佛在他心中悄然破土,不受控制地滋长蔓延。那个伏在石桌上、身影单薄孤寂、带着醉意与脆弱的身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与平日里那个清冷睿智、言辞锋利的月微尘不断交织、重叠,构成一个愈发复杂难辨的谜题。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通过有限的几次召见来了解这个人。一种更隐秘、更强烈的欲望驱使着他,想要知道月微尘在无人注视时,究竟是何模样?他在想什么?他每日在那方小小的囚笼里,是如何度过的?
于是,对揽月轩的监视,在褚烨无声的授意下,变得空前细致起来。影卫的回报,不再仅仅是“无异动”、“如常”之类的简略词语,而是事无巨细,几乎涵盖了月微尘一整日的言行起居。
“回陛下,”影卫首领如同往常一样,在傍晚时分于御书房内低声禀报,声音平板无波,却叙述着极为详尽的细节,“月公子今日辰时初刻起身,于院内翠竹下静立约一炷香时间,似在调息。早膳用了半碗碧粳米粥,一碟酱瓜。巳时,向侍女小满索要了笔墨,于轩内临帖半个时辰,临的是前朝书法大家柳公权的《玄秘塔碑》。”
褚烨执朱笔的手微微一顿。柳公权?其字骨力遒劲,结构严谨,与月微尘那人倒是……有几分神似。他竟不知,月微尘还精通此道。
“临帖之后,”影卫继续道,“他询问小满可否寻些杂书来看。小满从藏书阁角落找来了几本地方志与山水游记。月公子整个下午都在翻阅,看到《西域风物志》时,停留时间最长,约有半个时辰未曾翻页,期间数次望向西方,神色……似有追忆。”
西域……玄月教总坛所在。他在思念故土?褚烨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奏折边缘摩挲着。那份被困于金笼,遥望故园的孤寂感,他虽为帝王,却奇异地能够体会一二。
“申时三刻,他在庭院中缓步行走,活动筋骨。遇风起,竹叶飘落,他伸手接住一片,凝视片刻,方才松开任其飘走。晚膳胃口似乎好些,多用了一碗饭。膳后,依旧在院中独坐,直至戌时末,方回房歇息。期间……未曾再索酒。”
影卫的汇报结束了,殿内恢复寂静。
褚烨却久久没有言语。他的目光落在虚空处,脑海中却随着影卫的叙述,清晰地勾勒出月微尘一日的情景——晨起调息的专注,临帖时的沉静,阅读游记时对故土的思念,接住落叶时那瞬间的恍神……
这些琐碎的、平凡的细节,组合在一起,拼凑出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人”,而非一个简单的、符号化的“魔教教主”或“囚徒”。
他看得懂前朝大家的法帖,会因风起叶落而恍神,会因读到故乡风物而凝望出神……这些细微之处流露出的文人雅趣与内心柔软,与他展现出的杀伐果断、深谋远虑形成了极其矛盾又异常和谐的统一。
褚烨发现自己竟然在……想象。
想象月微尘临帖时,那被乌金镣铐轻锁的手腕,是如何执笔,如何运力,才能在纸上留下风骨峭拔的字迹。
想象他阅读《西域风物志》时,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眸里,是否会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想象他接住那片竹叶时,指尖触碰到的,是秋凉的萧瑟,还是……对自由的渴望?
这种不受控制的想象,让褚烨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与……心悸。
他这是在做什么?
一国君主,日理万机,竟将心思耗费在窥探一个囚徒的日常生活上?甚至沉迷于这种通过他人转述来构建对方形象的、近乎病态的行为?
荒谬!可笑!
他猛地将手中的朱笔掷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墨汁溅出少许,污了明黄的绢帛。
影卫首领身形微顿,垂首不语,心中却暗自凛然。陛下近日,确实有些反常。
“下去吧。”褚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疲惫。
“是。”影卫首领如蒙大赦,迅速消失在阴影中。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不安地跳跃着。
褚烨靠在龙椅背上,闭上眼,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他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纷乱的、关于月微尘的画面,试图重新将精力集中到边境军报、朝堂争斗这些“正事”上来。
然而,那抹月白色的孤寂身影,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脆弱的侧颜,那阅读故乡风物时可能的凝望……如同最顽固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思绪,挥之不去。
他懊恼于自己的失态,更恼怒于这种仿佛脱离了掌控的、被无形牵引的感觉。
月微尘……
你究竟对朕,施了什么妖法?
为何能让朕……如此心神不宁?
他睁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揽月轩的方向,尽管厚重的宫墙阻隔了视线。
一种清晰的认知浮上心头——他对月微尘的“窥视”,恐怕不会就此停止。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与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