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7 层的叙事工作站比玻璃套房更像个铁盒子。四壁是刷了哑光漆的金属板,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盏嵌入式冷光灯,光线精准地打在 15 英寸的显示屏上,把周围的阴影压得更沉。陈序坐在金属椅上,椅面没有任何软垫,冰凉的触感透过衣物渗进脊背,像有只无形的手,正慢慢攥紧他的肩胛骨。
工作站的桌面是一体化设计,嵌入式键盘的按键扁平得几乎没有凸起,指尖放上去时,感受不到丝毫弹性,只有金属的冷硬 —— 就像他此刻要写的东西,看似是文字,实则是没有温度的政治构件。显示屏右下角,一个红色的 “正在录制” 图标始终闪烁,旁边的小字标注着 “音频 + 视频双轨存储”,提醒他连呼吸的节奏、指尖的颤抖,都在无死角的监控里。
空白文档在屏幕上铺开,光标像枚悬在命运线上的针,每隔两秒闪烁一次,发出轻微的 “咔嗒” 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工作站里被无限放大,和玻璃墙外巡逻队员的脚步声形成诡异的共振 —— 队员每十分钟走过一次,皮靴踩在金属走廊上的 “笃笃” 声,从 “靠近” 到 “远去”,像精准的倒计时,压得他胸口发闷。
陈序的手悬在键盘上方,指尖沁出细汗。他本该写霍兰德要的 “矿工独白”,可文档标题栏里,“舞台剧结尾独白” 几个字被他反复删掉又打上,最后还是改成了 “瑞拉尼亚首都广场行动引导文案(终稿)”—— 他骗不了自己,这不是故事里的台词,是能直接引着人群走向未知的 “政治剧本”,每一个字都连着瑞拉尼亚的街头,连着那些举着 “面包会有的” 纸牌的真实手掌。
“我……” 他试着敲下第一个字,键盘没有反馈音,只有屏幕上跳出的宋体 “我”,在空白文档里显得格外刺眼。这个字他写过无数次,在 “默言” 的帖子里,在给林溪的信里,甚至在之前的故事里,可这一次,它不再是 “伊万的自称”,不再是虚构角色的口吻,而是替无数个真实的 “伊万” 说出的、被设计好的话。
陈序的指尖猛地缩了回来,像被烫到一样。他盯着那个 “我” 字,突然想起昨天看到的矿区照片 —— 彼得洛维奇的手,因为常年握矿镐,指关节肿大,掌心全是老茧,那双手攥着工资袋时的颤抖,比任何文字都更有力量。而他现在要做的,是把那样的手,套进自己写的句子里,让它们按照霍兰德的剧本挥舞。
玻璃墙外,巡逻队员又走了过来。这次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停下脚步,目光透过半透明的玻璃,落在陈序的键盘上。虽然看不清队员的表情,但陈序能感觉到那道视线的重量 —— 不是监视,是 “催办”,像在提醒他:时间在走,林溪的康复计划在走,瑞拉尼亚的街头也在走,他没有犹豫的资格。
手环突然震动起来,屏幕弹出一行绿色文字:“坐姿异常,偏离标准角度 15°,请调整。” 这是工作站的 “行为矫正系统”,连他身体倾斜的弧度都被精确管控。陈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坐直,后背贴紧冰凉的椅面,再次把手放在键盘上。这一次,他的指尖在 “我” 字后面,迟迟不敢敲下第二个字符。
他想起埃琳娜说的 “慢性病”,想起霍兰德说的 “手术刀”,可此刻他觉得自己手里的不是刀,是把钝锯,要一点点锯开瑞拉尼亚的社会肌理,却不知道锯开后涌出来的,是新鲜的血肉,还是更脏的脓水。那个自称 “矿工女儿” 的用户还在等 “故事里的春天”,可他知道,自己能给的,只是个被设计好的 “春天布景”,布景后面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显示屏右下角的录制图标闪了一下,像是在记录他的犹豫。陈序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两个画面:一个是林溪在瑞士玫瑰园里的笑脸,阳光落在她头发上,像撒了层金粉;另一个是瑞拉尼亚的矿工们举着纸牌,在广场上等待,他们的眼睛里,有和林溪一样的、对 “春天” 的期待。
这两个画面像两根绳子,把他的心脏往两边拉。他知道,敲下接下来的字,就是把林溪的春天,系在瑞拉尼亚的广场上;就是用那些矿工的期待,给霍兰德的棋盘填上当量。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就像被关在这个铁盒子里,没有门,只有键盘这一个出口。
“我…… 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陈序终于敲下了完整的第一句,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没有任何成就感,只有一种沉重的坠落感,仿佛每一个字都不是敲在键盘上,而是砸在瑞拉尼亚的土地上,砸在那些等待的眼睛里。
他停下来,看着屏幕上的句子,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不是因为工作站的封闭,不是因为监控的压迫,而是因为他清晰地意识到:从敲下 “我” 字的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躲在文字背后的创作者了。他成了霍兰德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同时也成了操控其他棋子的棋手,而这双重身份带来的撕裂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把他淹没。
玻璃墙外的巡逻队员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工作站里只剩下光标闪烁的 “咔嗒” 声,和他沉重的呼吸声。陈序看着屏幕上的句子,突然觉得那些字都活了过来,变成了无数双眼睛,从屏幕里看着他,问他:“你写的春天,真的会来吗?”
他没有答案。只能把手再次放在键盘上,准备敲下下一句。只是这一次,他的指尖颤抖得更厉害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每一次吸气,都吸进了无数个瑞拉尼亚人的期待,又在呼气时,把它们变成了自己笔下的、无法回头的文字。
窗外的虚拟暴雨还在继续,虽然工作站里听不到雨声,但他仿佛能看到玻璃上的雨点,像无数道泪痕,把这个铁盒子里的窒息感,映得格外清晰。而他,就困在这窒息感里,一笔一笔地,写着别人的命运,也写着自己的、没有退路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