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所有的睡意在百分之一秒内烟消云散!危险!出大事了!这是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他一把抓起炕头那件磨得发白、絮着陈旧棉花的厚重棉袄披在身上,甚至来不及系好扣子,箭步冲出院门。几乎就在同时,隔壁王福满家的窗户也猛地亮起了昏黄的灯光,传来王福满带着睡意却惊惶的喝问声、以及踢踢踏踏的急促脚步声。
“怎么回事?谁在敲锣?敲得这么急!”
“是村口!是村口哨位!出大事了!” 凌风一边系着棉袄扣子,一边朝着王福满家方向喊了一嗓子。
两人在院门口仓促碰面,甚至连话都来不及说,只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不祥的预感以及瞬间绷紧的神经。没有任何犹豫,两人二话不说,拔腿就向着锣声传来的村口方向狂奔。寒冷的晨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但他们浑然不觉。与此同时,民兵队长孙大壮和几个住在附近的、反应最快的民兵骨干,也已经提着白天干活用的锄头、铁锹或结实的木棍,从各自家中冲出,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跟着向村口汇集。
村口,那棵在寒冬中掉光了叶子、枝干虬曲如鬼爪的老槐树下,负责后半夜值守的年轻民兵二嘎子,正脸色煞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他一手死死攥着那面用来报警的破旧铜锣的槌子,另一只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指向通往山外的那条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土路,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断断续续,几乎不成句子:“福……福满叔!风……风哥!不好了!路……路上!好多人!黑压压的一大片!正……正往咱们村这边来了!”
凌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一个箭步蹿上槐树旁那个用不规则石块和泥土垒砌起来的、仅能容纳一两人的简易了望台,手搭凉棚,极力向晨雾弥漫、光线晦暗的土路尽头望去。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仿佛要撞破肋骨。只见在灰白色的、尚未完全散尽的夜雾与东方天际那抹惨淡晨曦的交织中,果然有一片巨大、模糊、正在缓慢移动的黑影,如同一条受伤的巨蟒,沿着那条蜿蜒曲折、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向着凌家坉的方向一点一点地蠕动过来!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细节,但那绝不是往常零星的货郎、走亲戚的乡邻,或者公社下来检查的干部队伍!那是一种庞大的、沉默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悲凉甚至绝望气息的洪流!
“有多少人?能看清是什么人吗?”王福满也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跟着上了了望台,手紧紧抓着冰冷的石头边缘,焦急万分地追问,声音都变了调。
二嘎子带着哭腔,几乎要瘫软下去:“看不……看不清具体……但……但一眼望不到头!起码……起码得有几百人!可能更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走得很慢很慢!像是……像是逃难的!”
逃荒的人!而且是规模如此庞大的逃荒队伍!韩老伯昨日带回的那些可怕消息,像带着冰碴的冷水,瞬间浇透了凌风的全身,让他从头到脚一片冰凉。他们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规模如此之大!朝着凌家坉这个在无边旱魃肆虐中,凭借一口深井和一条暗河勉强维持着一线生机、犹如黑暗中微弱烛火的地方来了!
“快!大壮!快!立刻鸣锣!紧急集合所有民兵!带上所有能用的家伙,火速到村口集合!快!快!”王福满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老队长,短暂的极度惊慌之后,求生的本能和职责迫使他嘶声下达命令,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嘶哑变形,“通知全村老少!所有人!立刻回家!紧闭门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出来!快!快去!”
孙大壮脸色铁青,应了一声,带着身边几个民兵像离弦之箭般飞奔回村。更加急促、更加尖锐的锣声、哨子声以及声嘶力竭的呼喊声,立刻在凌家坉尚未完全苏醒的清晨上空炸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击碎了村庄残存的一丝宁静。刚刚因为征粮任务危机解除而获得短暂安宁的凌家坉,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规模空前的危机拖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女人惊恐的叫声、孩子被吓哭的啼声、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和急促的询问声交织在一起,往日清晨的炊烟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所取代。
凌风强迫自己站在了望台上,双脚像钉在那里一样,尽管小腿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他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狂跳的心脏平复一些,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他紧紧盯着那支越来越近、轮廓逐渐清晰的队伍,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随着天色渐亮,晨雾慢慢消散,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心头那份因为可能是流匪而产生的对抗性紧张,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悲悯的巨大沉重感所取代。
那真的是一支庞大的逃荒队伍。密密麻麻,绵延了很长一段路面。男女老少,一个个衣衫褴褛,许多人身上的棉衣早已破烂不堪,露出黑灰色的棉絮,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寒风。他们大多赤着脚,或者用破布烂草勉强包裹着,踩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有人拄着随手捡来的树枝作拐杖,有人推着吱呀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的独轮破车,车上堆着寥寥无几的、空空如也的破筐烂篓,更多的人则是徒手,或者背着一个小小的、干瘪的包袱,那大概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队伍里几乎听不到什么说话声,只有无数双脚踩在冻土上发出的沉闷的“沙沙”声,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以及从队伍深处偶尔传来的、婴儿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啼哭声。一张张脸上,布满了尘土和污垢,瘦得脱了形,一双双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眼神空洞、麻木,没有任何光彩,仿佛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机械地、缓慢地向前挪动。没有旗帜,没有喧哗,更没有想象中土匪流寇的凶神恶煞或明晃晃的武器。这支队伍,与其说是一支寻求生路的队伍,不如说是一幅在寒冬旷野中缓缓展开的、流动的苦难图卷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