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建国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迟疑,他顾虑的是实际利益:“风娃子,这……打破组界,统一调配,想法是好的,效率肯定高。可是……工分咋算?毕竟各块地收成不一样,出的力也不一样,怕有人觉得吃亏,不愿意干啊……”
凌风显然早就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他沉稳地回答:“爹,您担心的在理。工分的问题好解决。咱们按劳分配,干重活、出大力的突击队员,工分记高些,比如一天记十二个工分甚至十五个;运输队的,记中等,十个工分;场院负责晾晒、看管的轻活,记基本工分,八个。最后秋收完了,全队的粮食总收成,按工分总值和各家实际投工的情况进行分配。这样,多劳多得,谁出的力气大,谁分的粮食就多,公平合理,谁也说不出啥。关键是得快!要抢时间!要把好天气窗口期,抢在变天前把主要粮食都收进仓里!这才是最大的公平!”
王福满越听越觉得有理,激动地一拍大腿:“好!说得好!风小子,你这法子太好了!集中力量办大事!公平合理!我这就去召集其他队委开会,马上把这个新章程定下来!不能再按老黄历办事了!”
新的秋收方案在当天的队委会上几乎毫无阻力地迅速通过。王福满在紧接着召开的全体社员大会上,慷慨激昂地宣布了这项“战时”方案,并详细解释了调整原因和工分分配原则。虽然台下也有个别社员小声嘀咕了几句,担心自己会不会吃亏,但绝大多数人都明白今年情况非同寻常,看到队里考虑得如此周全,方案也公平,纷纷表示支持:“福满叔,风小子考虑得对!今年就得这么干!”“对!抱成团,才能抢收快!”“没意见!听队里安排!”凌家坉这架庞大的机器,开始按照新的指令,紧张而有序地高速运转起来。
然而,就在这紧锣密鼓、众志成城的备战氛围中,凌风却凭借其过人的敏锐,察觉到一丝潜藏在热烈表象下的、不易察觉的暗流。这天下午,烈日依旧炎炎,他独自一人来到陂塘边,做秋收前的最后一次检查。他仔细查看引水渠是否有渗漏,陂塘的水位线又下降了多少,心里盘算着秋收期间人畜饮水、以及最重要的——防火用水的储备是否充足。正当他蹲在渠边,用手捧起一掬水感受水温时,看见韩老伯背着那个熟悉的、装着各色杂货的沉甸甸的货担,风尘仆仆地从村外的小路上走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忧色。
“韩伯,您回来了?这趟出去辛苦了吧?外面……情况咋样?”凌风连忙迎上去,顺手接过韩老伯肩上的担子,那分量让他心里一沉。
韩老伯用搭在脖子上的旧毛巾使劲擦了把脸上的汗和灰,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唉,风小子,别提了。这趟往南走了几个公社,越走心里越凉啊!不少地方,秋粮……算是绝收了!地里光秃秃的,裂的口子能伸进脚去,玉米秆子没抽穗就干死了,看着真心酸!逃荒的人越来越多了,拖家带口的,沿着大路往北走,眼神都是木的……公社那边,压力大得很啊,听说仓库也快见底了。”
他顿了顿,左右看看无人,压得更低声音对凌风说:“我还听到个事,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心里得有个数……我在公社那边的小饭馆吃饭时,听见邻桌几个像是干部模样的人闲聊,嘀咕说……等各大队秋收一结束,上面可能要马上组织一次‘大检查’,核验各队的实际产量和上交任务完成情况。说的理由是……要防止‘瞒产私分’,确保国家的征购任务能足额完成……”
“大检查?核验产量?防止瞒产私分?”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瞬间刺入凌风的心窝,让他脊背一阵发凉!这听起来似乎是上级加强管理的常规举措,但在今年这种极端困难、粮食比金子还贵的特殊背景下,其意味可能就完全不同了!结合李得财事件所暴露出的外部觊觎,凌风不得不高度警惕:这所谓的“大检查”,会不会是某些人想借题发挥的新由头?会不会有人想利用“检查”的机会,故意找茬,鸡蛋里挑骨头,刻意压低对凌家坉产量的评定?或者更恶毒地,以“怀疑瞒产”为借口,强行搜查、甚至多征粮食?如果那样,凌家坉刚刚到手的这点活命粮,可能又要面临巨大的风险!
“韩伯,这消息您听得真切吗?他们是随口一说,还是像有正式风声?”凌风追问道,神情严肃。
韩老伯摇摇头,脸上带着不确定:“就是吃饭闲聊,听他们嘀咕了几句,说什么‘要动真格的’、‘不能心慈手软’之类的话。真假不好判断,但空穴不来风,你得多留个心眼儿。”
凌风点点头,心中已经警铃大作。他谢过韩老伯的提醒,帮他把货担送回家,然后立刻快步找到正在打谷场指挥平整场地的王福满,把他拉到一边,将韩老伯带来的消息和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
王福满一听,刚刚因为秋收准备顺利而稍有舒展的眉头又立刻拧紧了,急得直跺脚:“啥?大检查?防止瞒产?咱们今年这点收成,老天爷知道是咋来的!交完公粮,留足种子饲料,剩下的刚够糊弄个半饱,哪还有粮可瞒?他们还想咋样?这不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吗?”
凌风按住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的王福满,冷静地分析:“福满叔,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是常规检查还是别有用心,咱们都得提前做好准备。万一真有人想借检查之名,行刁难之实,咱们绝不能被动挨打,必须有理有据地应对。”
“怎么准备?你快说!”王福满急切地看着凌风。
凌风伸出两根手指,目光锐利:“两条腿走路,软硬兼施。”
“第一,账目要做得铁板一块,滴水不漏。”凌风详细解释,“让周叔他们带领人,立刻开始整理从春耕、夏锄到秋收,整个生产周期所有的账目。每一笔投入——打井买了多少根钢钎、多少开山用料、修渠用了多少方石头、多少担石灰;每一项支出——买农具、买种子、请外村劳力帮工的粮食支出;每一斤粮食的来龙去脉——总产量多少,计划交公粮多少,预留种子、饲料多少,社员基本口粮分配多少……所有数据,都要有原始记录、有票据凭证支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咱们要让人看到,凌家坉的这点产量,是在投入了巨大成本、付出了超常努力的基础上才得来的,是实实在在的‘辛苦粮’,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富裕粮’。这笔账,必须硬气,经得起任何形式的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