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满这些天几乎长在了地里。他背着手,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每一块即将收割的田地。他时而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谷穗,查看籽粒的饱满度,用手指捻一捻,估算着千粒重;时而站起身,手搭凉棚,忧心忡忡地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梁和依旧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嘴里喃喃自语:“可千万别再刮干热风啊……这节骨眼上,一场风就能毁了一季的收成……”他的脚步沉重,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既盼着收割,又怕收割前出任何岔子。
大队部里,会计老周带着几个识字的年轻人,正忙得不可开交。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他们在紧张地核算着秋收所需的各种物资:需要新添置多少把镰刀?磨刀石够不够用?打谷场需要修补加固吗?运粮的麻袋、扁担、绳索还差多少?每一笔账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不能有半点马虎。老周鼻梁上架着老花镜,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时不时拿起旁边的大叶子茶碗灌上一口,又埋头继续核对。
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响起了磨镰刀那特有的、富有节奏的“嚓嚓”声。男人们坐在小马扎上,弓着腰,就着水盆,一下一下,认真而用力地磨着闪着寒光的镰刀刃。女人们则忙着准备秋收期间的干粮,蒸上一锅锅掺了麸皮但尽量做得瓷实的窝头,晾凉后用布包好。连孩子们也感受到了大人们的紧张气氛,不再像往常那样疯跑打闹,而是帮着大人递个工具,或者照看更小的弟妹。整个凌家坉,都沉浸在一种大战前夕的、压抑而又充满期盼的氛围之中。
然而,在这片看似齐心协力的紧张忙碌中,有一个人却始终保持着超乎常人的冷静和警觉,那就是凌风。他同样参与各项准备工作,指导社员们如何捆扎禾捆更结实、如何晾晒粮食干得更快不易霉变,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像鹰隼一样,时刻扫视着村庄内外的一切细微动静。他深知,凌家坉这来之不易的、在饥荒背景下显得格外扎眼的丰收,就像黑暗森林中一堆明亮的篝火,不仅会吸引寻求温暖和希望的目光,更可能引来觊觎和破坏的饿狼。天灾的威胁尚未解除,人祸的阴影可能已经悄然逼近。他内心深处那根警惕的弦,比王福满绷得更紧。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凄厉的橘红,民兵队长孙大壮脚步匆匆、神色凝重地找到了正在陂塘边检查水位线的凌风。孙大壮把凌风拉到一处僻静的柳树后,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地说:“风哥,有情况!我盯了王三麻子好几天了,今天后晌,我看见他又偷偷摸摸溜出村,在村南那个废弃的砖窑后面,跟一个面生的男的碰头!那人我看着眼生,不是咱公社的,穿着打扮像个城里人,推着辆自行车,鬼鬼祟祟的。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子,隐约听到说什么‘吓唬一下那些人’‘点燃就跑’之类的,之后王三麻子还从那人手里接了个用黑布包着的小包袱,藏怀里就溜回来了!”
“王三麻子?”凌风眼神骤然一凛。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是村里有名的懒汉二流子,四十多岁年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往年就爱干些偷鸡摸狗、占小便宜的勾当,队里批评教育过多次,但屡教不改。今年因为旱情严重,队里管得严,他表面上老实了些,但狗改不了吃屎。“那个跟他碰头的人,你看清长相了吗?有什么特征?”凌风追问。
孙大壮努力回忆着:“天有点暗,没太看清正脸,个子不高,有点胖,穿着件半旧的蓝色工装,推的自行车好像是……‘永久’牌的,车把上还挂了个绿色的军用水壶。”
蓝色工装?“永久”牌自行车?绿色军用水壶?这几个特‘征组合在一起,凌风脑中立刻闪过一个身影——县农机厂的采购员,李得财!或者,是他手下的伙计!上次李得财企图利用“调剂余缺”的名义低价套购粮食的阴谋被凌风和王福满坚决挫败后,灰溜溜地走了,当时他那阴沉不甘的眼神,凌风至今记忆犹新。以李得财那种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性格,绝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他这次绕过明面,暗中勾结王三麻子这种地痞无赖,目标绝对不再是简单的占便宜,而是更恶毒、更具破坏性的报复!
凌风的大脑飞速运转,将各种可能性串联起来:李得财身为工厂采购员,有一定的社会关系和信息来源,他可能已经得知公社即将下达粮食征购任务,或者了解到凌家坉秋收在即。他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行动,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他指使王三麻子要干什么?偷粮?王三麻子没那个胆量和能力大规模偷盗。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破坏!而且是足以造成巨大损失和恐慌的破坏!目的是报复村里的不识趣,摸了他面子!
想到这里,凌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会真有人这么恶毒吧,要知道一把火下去,如果救火不及,凌家坉大半年的辛苦劳作将化为灰烬,全队老小的活命希望将瞬间破灭!而且,火灾必然引发巨大混乱,那样李得财不仅报复了村里的不识趣,还可以向公社污蔑凌家坉管理不善,可谓一箭双雕,毒辣至极!
“必须人赃俱获,彻底铲除这个隐患!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凌风拳头紧握,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深知,对这种心怀叵测、手段卑劣的家伙,绝不能有任何心慈手软,必须一击致命,永绝后患。一个“引蛇出洞、张网以待”的计划迅速在他脑海中清晰成型。
他立刻找到王福满,将孙大壮发现的情况和自己的分析判断原原本本地告知。王福满一听,先是惊愕,随即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暴起,猛地一拍桌子:“李得财这个王八羔子!心肠忒黑!上次没坑到咱们,这次竟然想放火?这是要绝咱们凌家坉的户啊!绝不能放过他!风小子,你说咋办?叔听你的!”
凌风沉声道:“福满叔,息怒。现在发火解决不了问题。咱们要冷静,要讲究策略。虽然还没有实证,但我们不得不防!既然他们想在暗处使坏,咱们不防给他们来个将计就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