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紧盯着通讯器屏幕上苏清雪回复的那两个冰冷而疏离的字——“巧合”，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混合着更深沉的担忧，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他知道她在说谎，或者说，在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试图保护他，也保护她自己，独自承受那未知的、显然与身体崩坏相关的可怕异变。曼谷航班，日内瓦餐厅爆炸……这两次精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预感”，绝不可能用轻飘飘的“巧合”二字掩盖过去！她身上一定正在发生着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控制，更不愿让他涉险深究的剧烈变化，这变化很可能与她日益恶化的身体状况、与K所谓的“重生代价”紧密相连，甚至可能是某种……更糟糕情况的先兆。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这份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焦灼与无力感狠狠压下。现在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下一次呼吸时是否还能享有自由。他自身尚且如同被猎犬追逐的猎物，在K布下的、覆盖全球的天罗地网中艰难穿梭，每一次停留、每一次通讯都可能留下致命的痕迹，引来灭顶之灾。他按照林薇提供的、极其复杂的、动用了多条废弃线路和一次性中转节点的撤离方案，凭借着精湛的伪装技巧和近乎本能的危险感知，有惊无险地穿越了国境线，抵达了下一个位于邻国边境混乱小镇、代号“渔港”的安全屋。这里充斥着偷渡客、走私贩和各色边缘人物，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水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巨大的噪音和混乱的人口流动反而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然而，他刚刚利用一套功耗极低、信号特征极其微弱的便携式卫星加密终端，与远在另一个大陆、同样在不断转移位置的林薇建立起短暂而脆弱的联系，还没来得及汇报自身情况或询问苏清雪那边的细节，通讯那头传来的消息就让他的心再次沉入了冰窟，比这间简陋安全屋阴冷的墙壁还要寒冷。
“老板，你到了就好！但……但地面情况非常、非常不对劲！”林薇的声音透过带着明显干扰杂音的频道传来，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恐慌，“最近四十八小时内，破晓同盟内部，在不同区域、不同层级，接连发生了三起……不，如果算上刚刚发现的疑似案例，是四起！四起极其诡异、完全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叛变’或‘严重失误’事件！”
“冷静点，林薇！说清楚！一件一件说！”陈默眉头瞬间拧紧，身体不自觉地绷直，靠在了背后那面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墙壁上，感觉刚刚因为短暂安全而稍有缓解的神经性头痛，又如同被重锤击中般剧烈地搏动起来。
“首先是负责协调我们在南美洲大部分灰色渠道和情报网的何塞，”林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速稳定下来，但声音里的颤抖依旧清晰可辨，“他昨天下午，毫无征兆地、单方面地中断了与我们所有的加密通讯和合作流程，没有给出任何解释！这本身就已经极其反常！但更可怕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将他所掌握的、关于深渊财团在南美几个关键国家地下洗钱网络和部分官员贿赂链条的核心情报——这些是我们花了巨大代价、牺牲了好几个线人才弄到的——以一种极其粗糙、几乎等于自曝的方式，‘泄露’给了里约热内卢一个与深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以残忍着称的本地帮派！这直接导致我们布置在那里的两个深度潜伏小组遭到血腥清洗，几乎被连根拔起，只有一人在最后时刻发出了断断续续的警告信号后彻底失联！这完全不符合何塞以往那种如同狐狸般谨慎、多疑、每一步都精于计算的风格！这简直就是自杀式的疯狂行为！”
陈默的拳头无声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何塞是他亲自发展的外围核心成员之一，其忠诚和能力经过多次考验，怎么会突然……
“然后是欧洲区的技术骨干，代号‘夜莺’的安娜，”林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痛惜和困惑，语速再次加快，“她是我们在欧洲最早招募的核心成员之一，苏总也对她信任有加。她一直负责与一些保持中立、但在特定领域拥有顶尖技术的科研机构和独立实验室的联络工作，为人低调可靠。但就在今天凌晨，她利用自己的高级权限，绕过了一系列安全审查，向超过二十个外部联系方，包括几家一直对我们持观望态度的媒体，发送了大量经过精心篡改、数据造假、旨在疯狂抹黑你和苏总个人声誉、极力宣扬破晓同盟内部因领导层‘感情用事’和‘决策失误’而即将分崩离析的虚假分析报告和所谓的‘内部备忘录’！最关键的是，这些文件全部使用了安娜她自己那套几乎从不犯错、独一无二的顶级加密电子签名！发送行为完成后，她所使用的所有通讯设备信号瞬间消失，我们动用了一切手段，最后定位到的微弱信号源，出现在……布鲁塞尔郊区一个我们已知的、与深渊财团有关联的外围空壳公司据点附近！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陈默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安娜是技术专家，她的加密签名几乎无法伪造。如果连她都……
“最诡异、最让人心底发寒的是第三起，”林薇的声音在这里明显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聚勇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是负责整个同盟后勤体系关键节点、特别是医疗物资全球调配的老王！老板，你是知道的，老王是跟着郑东海船长在海上漂泊了几十年、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老人！是郑船长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之一！他的忠诚，根本毋庸置疑！但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利用自己掌管的后勤系统核心权限，试图将一批极其关键、我们费尽周折才从黑市和国际志愿者渠道搞到的、用于制备高阶基因稳定剂的稀缺原材料——这其中包含几种苏总根据之前数据推测可能急需的、能暂时缓解她基因链崩溃速度的特殊成分——擅自更改运输路径，准备转运到一个系统内根本不存在、地址标注为‘已废弃、高危’的虚拟仓库！万幸！我们根据你之前的预警，刚刚在所有关键物资流转环节强制启用了一套尚在测试阶段的、需要至少两名不同系统管理员进行二次复核确认的新程序！正是这套程序在最后关头拦截了这条诡异的指令！当我们的人立刻赶去找老王当面质询时，发现他……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恍惚，眼神不像平时那样锐利有神，反而显得有些呆滞，动作也透着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就像……就像关节里少了润滑油的老旧机器！面对质问，他反复念叨着‘系统提示最优路径’、‘程序运算需要’、‘效率最大化’……就像……就像一台中了病毒或者被输入了错误核心指令的计算机！”
三个不同大洲、不同职责领域、过往表现都堪称忠诚可靠、甚至像老王这样根基深厚的核心成员，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相继做出完全违背其自身性格、根本利益和基本逻辑的“叛变”或“致命失误”行为？这绝不是普通的意志动摇、利益诱惑或者内部倾轧！
陈默的脑海中瞬间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一个在地下研究所目睹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猛地闪过——那些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般操作着能量装置的深渊研究员！一个可怕的、超越当前民用科技水平的词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他的意识——
“仿生间谍？！或者是某种……精神控制？！K已经能把这种技术……悄无声息地伪装、渗透到这种程度了？！连老王这种人都……”陈默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寒意。如果连老王这种历经风浪、根底清白、几乎可以算是“自己人”范畴的老臣都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替换、被控制，那么此刻的破晓同盟内部，还有哪个角落是绝对安全的？还有哪个人是能够完全信任的？
“我们内部技术团队和外部顾问经过紧急磋商，高度怀疑是某种极其先进的生物拟态或神经介入技术！”林薇的声音肯定中带着一丝颤抖，显然她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们已经对近期所有与这三名‘叛变者’有过直接或间接接触的成员，共计十七人，进行了最紧急的隔离和初步的、非侵入式生理扫描。但是……到目前为止，没有在任何一人身上发现任何已知的物理植入物、异常能量场残留或者明显的生化改造痕迹！他们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呼吸、心跳、体温、甚至微观表情，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都完全符合其个人行为模式档案！只是在某个无法预测的、关键的时间节点，会像被按下了某个隐藏开关一样，突然做出一个或一系列匪夷所思的、逻辑链条断裂的、但最终结果却精准指向有利于深渊、重创我们的决定！就像……就像是被提前预设了某种‘逻辑炸弹’，或者在某个特定时刻，被一个未知的远程信号激活了深埋的隐藏指令！”
这种无形的、难以甄别的、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的渗透，比面对面的刀枪相见、比公开的舆论围剿更加可怕一千倍！它直接瞄准并摧毁了一个组织赖以生存的最基础、最核心的纽带——信任！现在，每一个身边的同伴，递过来的一杯水，传达的一条信息，执行的一个指令，都可能在一瞬间变成刺向心脏的毒刃！谁还敢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谁还敢毫无保留地去执行一个需要高度协同的复杂计划？谁还敢在会议上畅所欲言，分享那些至关重要的、却也极度敏感的情报？
猜忌的种子一旦播下，便会以惊人的速度生根发芽，最终长成摧毁一切的参天毒藤！
“立刻启动‘熔断’协议！最高级别！”陈默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冷冽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所有已知核心成员及接触者，立即进入静默隔离状态，暂停一切非必要线下接触和跨部门信息流转！所有后续指令的执行，必须经过至少三重独立信源的交叉验证，缺一不可！立刻以我的名义，通过最高优先级密电通知郑东海和周锐，让他们务必提高警惕，小心审查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最亲近的副手！还有，命令我们所有的技术团队，暂停其他非核心项目，集中所有算力和资源，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找出甄别这些‘仿生间谍’或‘被控者’的方法！常规的生理扫描不行，就尝试高精度能量场波动监测、深层脑波模式分析，或者……重点从他们执行异常指令前后，身体周围是否残留有特殊的、非自然的能量信号入手！K的技术不可能完美无瑕，一定会留下痕迹！”
“明白！指令已记录并开始执行！”林薇立刻回应，但她的语气依旧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但是老板，这样的内部审查和隔离，尤其是‘熔断’协议，虽然能暂时遏制渗透，但势必会造成更大范围的人心惶惶和运作效率的急剧下降。我们现在本就因为之前的全球账户冻结事件和苏总……苏总与K会面的舆论风波而士气低落、内部暗流涌动，再这么一来，我担心……”
“顾不了那么多了！”陈默猛地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信任一旦被从内部最深处瓦解，比任何来自外部的猛烈打击都更加致命！我们现在就是在与时间赛跑，必须在这些隐藏的‘炸弹’造成无法挽回的、毁灭性的破坏之前，把它们一个个揪出来！否则，我们根本不用等到K亲自调动大军压境，自己就会因为猜忌、恐惧和不断的内部损耗，从核心开始崩溃、瓦解！”
结束与林薇这通令人身心俱疲的通话，陈默感到一阵深及骨髓的疲惫和寒意，仿佛整个人都被浸入了冰水之中。地面上，他苦心经营的破晓同盟正在被无形的敌人从最脆弱的内部一点点侵蚀、蛀空；地下，他刚刚侥幸摆脱“清道夫”小队的致命追击，自身依旧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朝不保夕；而远方，那个他拼尽一切也想守护的人，还在K的魔掌之下，独自承受着基因崩坏的剧痛和那令人不安的“预知”异变，甚至可能……还在被动地预见着更多无法阻止的死亡与悲剧……
K的清除计划，显然已经进入了更加阴险、更加精密、也更加防不胜防的新阶段。这不再是简单的武力碾压、经济封锁或舆论抹黑，而是换上了一把更加锋利、更加无形的匕首，直接从最细微处，精准地切割、腐蚀他们这个反抗联盟赖以生存和战斗的最根本基石——人与人的信任与合作。
他缓缓走到“渔港”安全屋那扇布满油污和灰尘、几乎看不清外面景象的狭窄小窗前，用力将其推开一条缝隙。外面是陌生小镇喧嚣而混乱的街景，小贩的叫卖声、摩托车的轰鸣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粗糙而原始的生命力。然而，这一切热闹与鲜活，反而更加反衬出他内心那如同荒野般的孤立与冰冷。深渊的凝视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而他们，仿佛真的被困在了一张巨大无比、坚韧异常的无形蛛网之中，身边的每一根丝线，都可能在不经意间突然收紧，带来致命的窒息与绞杀。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粗糙的衣物，紧紧握住了贴身收藏的那枚旧怀表——苏清雪在生死关头托付给他的、似乎蕴含着某种超越当前理解的神秘力量的怀表。冰凉的金属外壳传来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触感。林薇最后提到，要从异常指令执行时的“能量残留”入手寻找甄别方法……这怀表对同源能量（无论是“方舟”失败品还是苏清雪自身的异常）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敏感，那么，它是否……也能像最精密的能量探针一样，感知并识别出那些被K用未知技术改造或控制的“仿生间谍”身上，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异常能量特征或控制信号？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想法，开始在他被危机逼到极限的大脑中艰难地萌芽、生长。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首先活下去，必须确保自己不会在前往下一个未知安全屋的途中，或者就在那扇门后，面对一个突然被“激活”了隐藏指令、对自己举起武器的“自己人”。
无形的战争，已经悄然蔓延到了人与人之间最细微的缝隙之中。信任，这本该是最坚固的盾牌，此刻却成了最容易被击碎、也最危险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