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比斯王宫的议事厅,此刻被一种比往日更甚数倍的沉凝气氛所笼罩。阳光透过狭窄的、绘满古老神只壁画的高大窗棂,在本该象征着王权与秩序的庄严殿堂内,投下了几缕浑浊的光斑,仿佛这片曾经神圣的空间,也沾染了尘埃。
几天前,当拉美西斯下令对底比斯城东部工匠区进行隔离和封锁,并强制推行饮用煮沸的水、掩埋秽物等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措施时,整个城市,特别是底层的民众和神庙,便掀起了一场无声的惊涛骇浪。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家庭,在被隔绝的恐惧中,发出了绝望的哭喊;而那些视疾病为神明惩戒、认为应当以祈祷和祭祀来应对的祭司们,则更是将王储的这一举动,视为对神权和他们传承千年的信仰体系,最直接、最狂妄的挑战。
“你们这些人,是要将我们活活困死!是要与神明为敌!” 这样的诅咒,这样的质问,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地,却又凶猛地,向着拉美西斯年轻的王权,紧密地收拢。
今日,这场宗教与王权之间的角力,终于走到了台前。
在众多祭司的簇拥之下,一位身着纯白亚麻长袍、头戴象征阿蒙神权杖的老者,步履沉稳地踏入了议事厅。他便是埃及,乃至整个尼罗河畔,都享有无上威望的阿蒙神庙大祭司——梅杰杜。
梅杰杜,这位年近古稀的智者,他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一潭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却又仿佛能够洞察一切。他身姿挺拔,手持一根顶端雕刻着圣鸟“圣甲虫”的金色权杖,杖身在昏暗的光线中,散发出一种冰冷而坚固的光泽。他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了古老而坚实的信仰基石之上,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个人,更是埃及那根深蒂固的、连接神明与凡间的信仰链条,是数千年文明传承下来的、至高无上的神权体系。
拉美西斯,此刻正坐在他那象征着王权的宝座上,他的面色,比平日里要显得更为凝重。他知道,这并非一次普通的政务觐见,而是一场,在他与苏沫的“创新”之举,与根深蒂固的传统信仰之间,即将爆发的、决定性的较量。
梅杰杜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拉美西斯身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却仿佛带着实质性的压迫感,直击拉美西斯的心房。
“阿蒙神庙,以及埃及所有崇敬伟大神明殿下的祭司们,都对殿下您最近所颁布的命令,感到……震怒。” 梅杰杜的声音,平静而肃穆,却带着一种仿佛来自遥远天界的审判意味。“那些生病的、被‘不洁之气’所侵染的百姓,他们需要的是神明的抚慰,是祭司们的祈祷,是为了让他们获得安宁,从而得到神明的救赎。”
他微微抬起了手中的金色权杖,那顶端的圣甲虫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将病人隔绝,如同抛弃羔羊,将他们困于一隅,任其自生自灭——殿下,您这样做,难道不是在阻碍神明对他们伸出援手,阻碍他们获得救赎的道路吗?!您此举,是在与……神明为敌!是在挑战,埃及赖以生存的,最根本的‘玛阿特’(maat,埃及神话中的真理、秩序、正义、和谐)!”
梅杰杜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石块,砸向了拉美西斯的心脏。他知道,一旦被扣上“与神为敌”、“挑战玛阿特”的罪名,那将是王权稳固的根基,瞬间动摇。他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来自那些簇拥着梅杰杜的祭司身上的,那股无声的、带着审判意味的压力。
拉美西斯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但他又深知,自己所做的,是现代医学的防疫措施,这在这个时代,根本难以用“经验”或“常识”来解释。如果他直接说“这是因为有看不见的细菌”,怕是会被当成疯子;如果他再强调“这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在梅杰杜看来,就是“违抗神意”。
他紧握着手中的王座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略显泛白。他正准备阻止他那并不十分擅长辩驳的言辞,用他那对“神女”的信任,来勉强支撑起他的辩词……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在议事厅中响起。
“尊敬的大祭司阁下。”
这个声音,不卑不亢,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镇定和清晰,缓缓地,但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在场的祭司们,还有拉美西斯,都因这个声音而微感愕然。他们循声望去,只见苏沫,这位平日里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王储身边,偶尔展现出“神迹”的异域女子,竟然,在此时此刻,主动站了出来。
她缓步从拉美西斯的身后走出,没有去坐那些属于“神女”尊贵的席位,而是径直走到了拉美西斯王座旁,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她缓步走向了站在殿中央、气场强大的梅杰杜。
她的出现,让整个议事厅的气氛,都瞬间凝固了。一个女人,一个外来的、非埃及血统的女人,竟然敢在这个庄严的场合,在代表着至高神权的大祭司面前,主动站出来,并且,她散发出的那股气场,竟丝毫不逊于那些经验老道的祭司们。
梅杰杜也微微侧过了头,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在看向苏沫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以及……一抹不易捉摸的审视。他看到了她,一个在王储身边,已经被笼罩上“神女”光环的女子,她此刻,竟然要公然地,与他这个神权的代言人,正面交锋?
苏沫并没有选择退缩,她径直走到了离梅杰杜约莫三步之遥的地方,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为之侧目的举动。
她,对着这位至高无上的大祭司,以及他身后那些代表着埃及神明的祭司们,深深地,而且是无可挑剔地,行了一个埃及式的、庄重的跪礼。她微微低下了头,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地面,这个动作,充满了对神明和对传统权威的尊重。
“尊敬的大祭司阁下,各位神圣的祭司们。”
苏沫的声音,如同一泓清泉,在寂静的殿堂中回荡。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仿佛经过千锤百炼的清晰和流畅。她先是做了一个姿态,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并非是在挑战,而是在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我等凡人,绝不敢——也绝无可能——与神为敌。”
她平静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我们所做的一切,所采取的所有措施,都并非是为了抗拒神明的审判,阻碍神明的旨意,而是……而是恰恰相反,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侍奉神明。”
她的这番话,已经开始动摇梅杰杜心中的判断。他原以为,这位女子会以某种“凡人”的逻辑来辩解。但她,却直接将话题,引入了“神明”。
“梅杰杜大祭司,您深谙神子的教诲,您知道,神明,是如此的圣洁,如此的……厌恶一切的‘污秽’。”
苏沫微微抬起了头,那双曾经带着灵动和慧黠的眼眸,此刻,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圣洁光芒。她的话,让在场的祭司们,都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污秽’,这可是神学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
“而疾兵,殿下,大祭司大人,各位祭司们,”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为郑重,“我所看到的,以及所经历的,让我确信,这疾病,并非是……神明直接降下的‘惩戒’,而是……一种来自冥界,或是某种……‘不洁之地’的‘污秽之气’。”
“这‘不洁之气’,它们看不见,摸不着,但一旦侵入了活人的身体,便会搅乱人体的‘玛阿特’,让身体失去原有的秩序和健康,从而生出种种病痛。”
梅杰杜的眉头,在那一刻,悄然地、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起来。从“冥界”降下的“不洁之气”?这个说法,并非是从未出现过,但在解释瘟疫时,祭司们往往更倾向于将其解释为“神明的怒火”或“罪孽的显现”。她却将疾病,归结为一种…… 独立于神明旨意之外的、性质特殊的“污秽”。
“将沾染了‘不洁之气’的人……例如,那些出现了病症体征的病人,和他们有过密切接触的家人,我们暂时将他们‘规避’——也就是,将他们暂时从健康的人群中,隔离开来。”
苏沫的语速,不疾不徐,她巧妙地转变了“隔离”这个词汇,将其解释为“规避”,意指一种小心避让、避免沾染的意思。
“这样做,并非是‘抛弃’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 她立刻强调道,“而是,是为了,防止更多纯洁的信徒,那些还未被‘不洁之气’侵染的人,被污染。是为了,保证我们在献给神明的祭祀和祈祷时,不会被‘污秽’所玷污,能够更加……纯净。”
她将“隔离”的医学目的——阻断传播,巧妙地包装进了“保持纯洁”、“不被玷污”的神学概念里。在埃及的神只崇拜中,“纯洁”是极为重要的,许多祭祀仪式,都要求参与者保持身体和精神上的纯净。
“而我们所做的,例如清洁水源,严格处理病人的‘秽物’——这些,并非是为了……‘惩罚’那些生病的人,而是……”
苏沫的眼神,再次变得极为专注,她看向梅杰杜,仿佛要将她的话,直接传达进他的灵魂深处。
“而是,在涤荡‘不洁之气’,是在净化这片土地,让它重新恢复对神明的‘洁净’。就像每次仪式前,大祭司您需要净身涤面一样。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这片土地,为了所有信徒,保持最高等级的‘洁净’。这……这并非是抛弃,而更像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净化仪式。”
“对神明的‘洁净’……更高层次的净化仪式……”
梅杰杜低声重复着苏沫的话,他这双如同古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恍惚。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的话语,并非是凡人对神明的简单辩解,而是……一种,他从未从任何祭司、任何先贤那里听过的,关于“疾病”、“净化”和“侍奉神明”的、全新的阐释。
她将“隔离”解释成了“规避不洁之气”,将“处理排泄物”解释成了“净化仪式”,将“饮用煮沸的水”解释成了“避免被‘不洁之气’污染”。
这些解释,虽然基于的逻辑,是她口中的“不洁之气”和“看不见的‘生命’”,但表达的方式,却完全契合了古埃及的语言体系和神学框架。她没有直接否定神明的存在,没有否定“惩戒”的说辞,而是巧妙地将这些现代防疫手段,重新解读,包装成了一种……更为彻底、更为严谨的“神圣行为”。
她的论点,简直是……滴水不漏。在神学上,你很难去反驳“神明厌恶污秽”,也很难去反驳“纯洁信徒才能更好地侍奉神明”。她用一种“更纯净”的方式,来解读“净化”,来解读“侍奉”,从而,为拉美西斯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措施,找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神学上的解释。
梅杰杜深深地看着苏沫,他被这个女子的胆识和智慧,所深深地震动了。她不仅敢于在如此庄严的场合,直面他这个代表着神权至高无上的大祭司,更重要的是,她能说出如此……令人无法辩驳的话。
她的话语,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轻巧地,却又无比精准地,切入了古老神学体系的缝隙,并且,以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将“世俗”的防疫措施,重新定义。
他心中,对于苏沫的警惕,又增加了一层。这个女子,绝非等闲之辈。她所带来的,不仅仅是“神迹”,更是……一种,能够颠覆现有认知、甚至挑战既有神学解释的、深不可测的智慧。
梅杰杜沉默了。他知道,他无法立刻用现有的神学理论,去驳倒苏沫的这套“神学新解”。如果他强行反对,那么,他自己,反而可能会因为对“净化”和“纯洁”的抗拒,而陷入难以辩驳的境地。
他将手中的金色权杖,轻轻杵了一下地面。
“殿下……大祭司大人……” 苏沫见梅杰杜沉默,适时地将目光,重新移回到拉美西斯身上,但她知道,方才的言辞,并非仅仅是说给拉美西斯听的。
梅杰杜缓缓抬起头,他看着苏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警惕,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
“苏沫女子。” 他第一次,直接称呼了苏沫的名字,声音依旧平静,但这次,却带着一种审慎的、仿佛在观察一件珍贵却又危险文物的目光。“你的话……确实,为我等,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
他没有立刻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他知道,这场神权与王权,传统与“新知”的较量,还远远没有结束。
“神明的旨意,究竟如何,埃及的‘玛阿特’,是否得到了有效的维护,这……都将由最终的结果来验证。”
他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没有明说“我接受”,也没有明说“我反对”。他选择了……观望。他将等待,等待这场“试验”,等待那场“净化”,能够带来什么结果——如果是灾难,那推翻苏沫和拉美西斯就轻而易举;如果是福祉,那他,这位大祭司,也许需要重新审视,神明的启示,是否真的……有更广泛的含义。
“我……将拭目以待。”
说罢,梅杰杜深深地看了苏沫一眼,那眼神中,仿佛有千言万语。然后,他转身,带领着那些依旧表情各异的祭司们,向着议事厅外,缓缓而去。
看着梅杰杜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拉美西斯的眼中,终于卸下了那份沉重的压力,取而代之的,是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吐息。他看向苏沫,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和赞叹。
“苏沫……你……你做到了。” 他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苏沫看着拉美西斯,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她刚刚用她所掌握的知识,凭借着语言和逻辑的技巧,为拉美西斯的防疫措施,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她用“神只”的权威,为现代的公共卫生理念,在这个古老的国度,打开了一扇缝隙。
但是,她也知道,她已经彻底地、不可忽视地,进入了这位埃及最重要、也最精明的大祭司——梅杰杜的视线之中。
她与他之间的下一次交锋,将会是什么?又将如何,彻底改变埃及的未来?
这一切,如同被梅杰杜留下的话语所暗示的,都还在等待着,在未来的日子里,被“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