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张飞曾低声问：“大哥，那孟德长什么模样？”
刘备骑在马上回头笑了笑：“身材不高，却目光如炬，胸有万卷，行无惧色。”
张飞撇撇嘴：“俺倒想瞧瞧他如何令二哥信服。”
关羽策马而行，眼望前方未言，掌在刀柄上轻轻叩着，每一次叩击都如同心中无声的誓言。
抵达黎阳渡口时，已是暮春，黄河滔滔，浊浪滚滚。
渡船缓缓行于河面，马匹安置在船头，水声拍打着船身“咚咚”作响。刘备立于船头，风吹乱了他鬓边的发丝，他看向南岸旌旗猎猎，目光如磐石般坚定。
张飞抱着蛇矛，盯着南岸曹军旗号咂舌道：“大哥，这孟德……阵仗不小！”
刘备笑着转过身，眼神温和而笃定：“三弟，待见过便知。”
张飞瞥了关羽一眼，闷声道：“二哥，你当真信这曹孟德？”
关羽丹凤眼微眯，回望张飞：“三弟，此世乱也，能得一人以护百姓，便当全力为之。孟德虽行事果决，胸怀未改，关某信之。”
张飞眨了眨眼，抿了抿嘴角：“俺信二哥，也信大哥！”
南岸，曹营外军旗如林，号角声隐约传来，甲士持矛而立，杀气弥漫。
曹操闻刘备到来，亲着青衣出迎。日暮时分，风吹动他黑色衣袍，眼神锐利而热忱，步履无声却步步生风。
刘备翻身下马，抱拳拱手：“孟德兄，玄德来迟，失礼矣。”
曹操笑容灿烂，伸手扶住刘备手臂：“玄德兄，何须客套！孟德日夜盼兄来，共议天下事！”
关羽与张飞缓步上前，关羽微微颔首：“孟德兄。”
张飞盯着曹操看了半晌，忽地“嘿”地一声冷笑：“俺张飞不认旁人，今见孟德兄神色如传言，倒有几分意思！”
曹操目光在张飞身上一扫，眼中闪过一丝锐芒与笑意：“翼德三弟，若孟德有失道之行，任凭你取我首级，绝无怨言！”
张飞愣了愣，随即咧嘴大笑，重重一拍曹操肩膀：“好！俺张飞服你这句话！”
夜幕彻底降临，曹营内灯火辉煌，大帐内四人对饮，烛影摇曳。
刘备举杯缓缓开口：“孟德兄，我兄弟三人弃官而来，非为荣华富贵，唯求一线庇护百姓，平定乱世。”
曹操举杯迎上：“玄德兄放心，曹某此生所愿，亦在护黎庶、安天下！”
关羽缓缓举杯：“愿世乱早平，民得温饱。”
张飞“哼”了一声，却抬手猛饮：“行！但凡有负大哥二哥，俺张飞第一个不饶你！”
曹操放声大笑，目光炯炯，声音铿锵：
“好！自今日起，四人同心同德，扫尽乱世奸邪，平定天下！”
杯盏相碰，清脆如破晓钟声，敲醒了长夜，亦为即将动荡天下的风云，拉开了真正的序幕。
春雨已歇，黄河岸边青草生，微风拂面，带来河水特有的清凉气息。
曹营外操场上，甲士练兵，号角悠长。刘备负手立于高坡，望着营中兵士操练，眼神沉静。阳光落在他宽阔的额头与清瘦的面庞上，照出岁月磨砺的锋芒。
张飞坐在坡下的青石上，蛇矛横放膝头，撕咬着一块炙肉，咀嚼时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关羽站在他旁边，双手负在身后，丹凤眼微微眯起，眺望着训练场上曹操亲自督阵的身影。
远处，曹操身着简甲，骑在马背上，低声与部将讲解军阵变化，偶尔亲自演示骑射、短刀近战，出手如风，干脆利落。他下马时，一名士卒绊倒，他便亲手扶起，拍拍那人的肩膀，笑言“无妨”，又转身继续训兵。
“这小子倒有几分气度。”张飞撕下一块肉，含混不清地说着，“不拿自己当官架子。”
关羽静静看着曹操，缓缓道：“当年便知孟德胸怀不同于凡俗，今日所见，更胜当年。”
张飞抬头瞥向关羽，挠挠头：“二哥，你是信他，俺信你。可俺张飞只认大哥的话，大哥若信他，俺就信他。”
刘备听在耳中，回头对张飞露出一丝笑意，眼底却有深深的思索。他回望曹操，那人笑时眼中带着锐利的光，指挥时声音不高却令千人肃然起敬，他在草地上教新卒持矛进退之法时，会俯下身子亲手摆正姿势，讲解如水流淌，清晰可感。
夜里，春风尚凉，大帐中烛火跳跃。
曹操脱去甲胄，只着单衣，亲自斟酒。刘备与关羽、张飞围坐，案上陈列着几碟酱菜、盐煮羊肉与两壶黄酒。
“玄德兄，”曹操举杯，眼神明亮，“能得兄与二位贤弟来助，曹某此生幸事。”
刘备举杯微笑：“孟德兄谬赞，玄德与二弟三弟无所求，唯愿能护黎庶于水火，若能共谋，则何惜此身。”
张飞将酒碗重重放下，瓮声瓮气道：“俺张飞最怕虚头巴脑的客气话！孟德若有护百姓的心，俺张飞便给你卖命！若敢负大哥，嘿嘿——”他抚着蛇矛冷笑。
曹操哈哈大笑：“翼德好快人快语，孟德欣赏！”他举杯一饮而尽，“曹某言出必行，若有负于兄弟三人，甘受此矛加颈！”
关羽举杯慢饮，语声清冷：“孟德若能如今日之志，关某愿助其行。”
烛火摇曳，火光在四人脸上闪动，将张飞大笑时露出的白牙照得闪亮，将关羽冷静沉稳的脸照得深刻，将刘备眼底那一点从未熄灭的希望照得微微发光。
日子在营中流淌如水。
刘备白日里常随曹操阅兵、商议民政，巡视营地周边村寨，留意士卒是否扰民，留心曹操如何处理军中盗抢和与地方豪强的关系。曹操行事果决，见抢夺百姓之士卒，当众斩首示众，丝毫不留情面。刘备见时心中一凛，却也暗暗点头。
夜里，两人常在营中简陋书房小酌。烛火照着两人的影子，一高一低，时而交叠。曹操言谈间谈及天下局势，眉眼带笑，却语中藏锋：
“如今黄巾虽破，乱世未宁。宦官未除，若再坐视，民何以安？若要保一地之安，须清四方之乱；若要清四方之乱，须行天下之权。”
刘备举杯，望着杯中微微晃动的酒液，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孟德兄，权可得，唯民心难得。若取天下之权而失黎庶之心，与盗贼何异？”
曹操看着他，目光明亮，忽而大笑：“玄德兄果然是玄德兄！”他举杯与之碰撞，“若有一日，曹操失了本心，便请兄与二弟三弟执此杯斩我！”
酒碗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当”一声，刘备心中微微一颤，却坚定地盯着曹操的眼睛：“若有一日孟德兄失了本心，玄德必不惜身死而止之。”
两人相视一笑，杯中酒被一饮而尽，烈酒顺着喉咙灼烧下去，似将胸腔中所有迟疑都烧成热气，蒸腾在夜空中。
白日里，关羽常与曹操讨论刀法阵形。关羽观察曹操教兵训练刀盾的阵法，数次指出不足处，曹操总能虚心接受，一笑而改。张飞则在场边抱臂大笑：“小子，俺二哥说啥你就听啥！”
曹操大笑：“翼德说得对！军中练兵，便是要能听取贤才之言！”
张飞一开始对曹操依旧持防备之心，可几次见他白日训练汗如雨下，夜里批阅公文至深夜，还时常巡视士卒伤病营，亲自验看伤口如何处理时，张飞看在眼里，几次冷哼，却悄悄将手中蛇矛从肩上放下，改在营中夜巡时与士卒同走，张口骂不休，脚步却比谁都快。
又是一日夜晚，春风中夹带着草木气息，三兄弟立于营外的坡地上，看着曹营灯火如星。
张飞啃完一根肉骨头，抹了抹嘴：“大哥，俺这几天瞧那小子，倒真不是寻常做作之辈。”
关羽负手而立，轻声：“大哥，孟德言行，与其志相符。”
刘备看着灯火中曹操巡视夜营的身影，声音沉稳：
“二弟，三弟，此行来时，我本欲观孟德之志。如今看来，他确有护民济世之心，有胆有谋，有勇有度，非奸佞小人可比。”
张飞抓着蛇矛笑了：“大哥既认同，俺张飞便卖他个力气！”
关羽缓缓颔首：“孟德若不负民心，关某必辅之。”
刘备看向二弟三弟，笑容缓缓浮起：“好，既如此——我等便助孟德破乱世，护天下。”
夜风轻拂，三兄弟的影子在坡地上拉长，如同一杆杆旗帜立在春夜里。
曹操抬头看向坡上，看见那三道并肩而立的影子，心中忽地一暖。他低声自语：
“若有此三人相助，天下可定。”
火光摇曳，远处夜色深处，隐约传来号角声和虫鸣声，春天的夜风吹动了曹操黑色的袍角，也吹动了这场乱世中的微光，燃起了一线真正可庇护百姓的希望。
春风料峭，洛阳城北黄河水拍岸如雷，拍打着这座千年帝都将倾未倾的残梦。
中平五年二月，洛阳宫中香烟缭绕，灵帝斜倚在丹枕之上，喘息粗重，目光灰败，时不时看向榻旁捧药而立的张让，眼底闪过一丝畏惧和不甘。
黄巾虽平，乱世未止，宫中金玉堆积，却掩不住官道上饿殍遍野，市井间怨声载道。
而此时，蹇硕、张让等中常侍为固宠权，鼓动灵帝组建“西园军”，号称选精兵万人，操演武备以拒四方贼乱，实则培植己党、掣肘外戚与士族勋贵，令朝堂内外风声鹤唳。
消息传至顿丘，传至曹操耳中时，是在一个风起夜凉的夜晚。
曹府灯火微明，案上铺着密密麻麻的情报与洛阳来回的加急文书，烛火将曹操眼中那一抹暗芒照得忽明忽暗。
荀彧立于一旁，手执竹简，低声道：
“孟德，此西园军乃中常侍与蹇硕暗中操持之物，虽号称练兵护国，实则排斥外臣，笼络权柄。如今洛阳群臣多避之不及，或托疾不赴，或阳奉阴违，皆言此乃祸胎。”
曹操手指敲击着案几，指节“咚咚”作响。他未言语，黑眸深邃如夜，静静望着烛火，像是看见远方洛阳宫阙金碧辉煌的倒影，在大火中轰然倒塌。
“文若。”曹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金石相击，“我必得入局。”
荀彧微愣，抬头望向曹操：“孟德，世人皆避之不及，独你欲往？”
曹操嘴角微勾，眸光冷冽：
“天下大势将崩而未崩，灵帝气数将尽，洛阳虽乱，却是权力之核。西园军表面是宦官自保之器，实则是夺兵柄、握禁军的唯一通道。若我欲行志，不可远离权柄；若我欲护民，须立于局中。若在局外观望，终为他人鱼肉。”
荀彧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敬意，深深躬身：“彧当随孟德兄，助君入局。”
这一夜，风声猎猎，吹动廊下的风铃“叮叮”作响。
曹操负手立于院中，仰望春夜尚寒的星辰，脑中闪过前世的种种：
上一世，他畏于宦官权势，犹豫再三，迟迟未动，终是桥玄门生王儁苦口婆心劝说，他才携文书求沛国相袁忠引荐入京。
袁忠居高临下，言辞羞辱，笑他“昔言济世平乱，今且自求糊口耶”，语气轻慢，目光不屑，直戳他年轻气盛时最痛的自尊。
那一刻的耻辱，他记了一生。
后来，他成就霸业，横扫中原，西征张鲁之时，特召回昔年羞辱自己的袁忠，冠以“谋反不轨”之名，当日午时三刻，袁忠、王儁及一并羞辱过他的桥玄门生另二人同时被斩，三颗首级高悬军门。
他以一日诛三贤，洗尽前耻，告慰少年时被羞辱的自己。
但这一次，他再不会让任何人挡住自己前行的脚步。
翌日，晨风中卷起泥土与草屑，街道尚未完全苏醒。
曹操披青衣，腰佩长剑，骑马出顿丘，向洛阳疾驰而去。
刘备策马随行，青布大氅猎猎作响，眼神笃定而沉静。关羽骑赤马在侧，目光深沉不语，长刀微微摇晃着寒光；张飞骑黑马在右，蛇矛横放马背，时不时扭头扫视四周，眼中透着兴奋与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