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裹挟着泥沙,在白马津外奔腾咆哮,水汽混着初秋的凉意,弥漫在两岸的丘陵草木之间。此地地势颇为微妙,官道于此略显狭窄,一侧是连绵起伏的土坡,林木渐染秋色,另一侧则是水流湍急的河道,形成一道天然的咽喉锁钥。
曹操的中军大帐并未设在最前沿,而是隐于后方一处可俯瞰全局的高地。他身披玄甲,外罩猩红斗篷,按剑而立,目光如炬,仿佛已穿透眼前层叠的丘壑,看到了正滚滚而来的袁绍大军。身侧的郭嘉裹紧了衣袍,面色在河风中更显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奉孝,你看本初公这般兴师动众,是真信了董承那蠢货能成事,还是信了他自己的‘天命所归’?”曹操嘴角噙着一丝冷嘲。
郭嘉轻咳一声,笑道:“主公,袁本初二者兼而有之。他既渴望洛阳内乱以成其便,更笃信自身实力足以碾压一切。彼军新近虽有小挫,疫病缠身,然兵力仍数倍于我。此番倾巢而出,非为救董承,实为擒主公、夺天子也。其心愈贪,其行愈急,便愈会忽略脚下的陷阱。”
曹操颔首,对身旁传令兵沉声道:“再探再报,我要精确知晓袁军先锋已至何处,中军几何,后队是否连贯。令元让(夏侯惇)、妙才(夏侯渊)伏于左翼山林,未有号令,纵见敌军旗鼓,亦不可妄动!令子廉(曹洪)率死士藏于右翼河滩芦苇丛中,多备火油弓弩。文则(于禁)领弓弩手于正面矮坡后待命,闻鼓声方可仰射!”
“诺!”传令兵领命,疾驰而去。
命令一道道发出,原本看似平静的白马津沿岸,顿时弥漫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鸟雀惊飞,走兽潜踪。曹军精锐如同蛰伏的猛兽,收敛爪牙,屏息静气,只待猎物踏入死亡之地。
与此同时,袁绍大军正浩浩荡荡奔赴白马津。
袁绍乘坐高大战车,由精锐步卒簇拥而行。他远望黄河水道,意气风发。前军大将文丑,为报颜良之仇,一马当先,催促部队急行。谋士郭图骑马紧随袁绍车驾之侧,不断说着:“主公,兵贵神速!趁曹军心神未定,一鼓可下!”
唯有田丰,虽随军而行,却被袁绍刻意冷落,安排在后勤队伍中,面色沉郁,望着前方队伍扬起的漫天尘土,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他数次想再上前谏言,却被袁绍的亲卫隐隐隔开。审配则忙于协调各部,虽觉冒进,但见主公决心已定,也只能尽力维持队伍阵列,不致过于脱节。
“报——!”一骑探马飞驰而至,滚鞍下马,“禀主公,前方已见白马津曹军营寨!寨墙之上旌旗不整,守军似乎稀疏!”
袁绍闻言大喜:“果然!曹操后方生变,军心已乱!传令文丑,加速进军,给我冲破曹寨!”
“主公且慢!”审配急忙劝道,“曹营景象异常,恐有诈术!不如先让前军试探,大军暂缓,看清虚实再……”
“诶!”袁绍不耐烦地打断他,“正南何时也学得田元皓般怯懦?曹军营寨就在眼前,岂有驻足观望之理?全军压上,一举攻克!”
呜嗡——!
袁军之中,进攻的号角苍凉响起。文丑得令,大吼一声,率领前军骑兵率先发起了冲锋!数万铁蹄踏地,声如奔雷,震得地面微微颤抖,直扑向看似空虚的曹军营寨。
尘土漫天,喊杀声震耳欲聋。袁绍看着己方浩大的攻势,捋须微笑,仿佛胜利已在掌中。
高坡之上,曹操冷静地注视着袁军先锋如潮水般涌来,越来越近,已然完全进入了预设的伏击区域。
“主公,是时候了。”郭嘉轻声道。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挥手下劈!
“击鼓!”
咚!咚!咚!咚!
沉闷而巨大的战鼓声陡然从正面矮坡后响起,如同沉睡的巨兽发出的第一声怒吼,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喧嚣!
“放箭!”
于禁一声令下,埋伏在矮坡后的数千曹军弓弩手骤然起身,张弓搭箭!刹那间,一片黑压压的箭矢如同死亡的蝗群,掠过高坡,带着凄厉的呼啸声,朝着正埋头冲锋的袁军前锋覆盖下去!
噗噗噗——!
箭矢入肉声、战马悲嘶声、士兵惨叫声瞬间取代了冲锋的呐喊!袁军骑兵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人仰马翻者不计其数!
“有埋伏!!”冲在前方的文丑挥刀格挡箭矢,惊怒交加地大吼。
然而,这只是开始。
左侧山林中,夏侯惇、夏侯渊率领的伏兵闻鼓而动!无数曹军士兵从树林中杀出,如猛虎下山,直接切向袁军冲锋队伍的侧翼!夏侯惇独眼圆睁,手持长枪,一马当先,狂吼着插入敌阵,所向披靡!
右侧河滩,芦苇丛中突然站起无数曹军士兵,曹洪赤膊抡刀,身先士卒:“儿郎们,杀敌报效主公,就在今日!”火箭与弓弩齐发,射向袁军队伍的另一侧,同时引燃了干燥的芦苇,火势借风蔓延,不仅烧得袁军右翼一片混乱,更浓烟滚滚,遮蔽了视线,加剧了恐慌!
“稳住!后军变前军,向中军靠拢!结阵!快结阵!”中军处的审配声嘶力竭地呼喊,试图稳住阵脚。
但突如其来的三面打击,让庞大的袁军队伍陷入了极大的混乱。前军被箭雨阻滞,遭到正面反击;侧翼被猛烈冲击,阵型被撕裂;后军被前方的混乱和浓烟所阻,一时进退维谷,自相践踏者不在少数。
袁绍站在战车上,脸上的笑容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难以置信。他看着方才还气势如虹的大军,转眼间便陷入重围,左冲右突,死伤惨重。
“主公!中计矣!快撤!”郭图此刻也慌了神,声音发颤。
“曹操!安敢如此!”袁绍猛地拔出佩剑,又惊又怒,却见败局已显,只得咬牙道,“传令!后军改前军,鸣金收兵!撤!快撤!”
但此刻想撤,谈何容易?
曹操在高坡上看得分明,再次下令:“全军出击!咬住袁绍中军,不可让其走脱!”
曹军士气大振,各路伏兵尽出,全面反攻。于禁率军从正面压上,夏侯兄弟从左侧猛攻,曹洪率部从右侧夹击,甚至河面上也出现了曹军的轻型战船,用弩炮向岸上溃退的袁军射击。
袁军彻底崩溃了。
兵败如山倒。士兵们丢盔弃甲,争相逃命,将领们喝止不住,反而被溃兵冲散。文丑虽勇,身陷重围,左冲右突,却被夏侯渊冷箭射中肩胛,险些落马,幸得亲兵拼死救下,向后败退。
夕阳西下,黄河之水被残阳与鲜血染得一片赤红。战场上尸横遍野,旌旗倒伏,失去主人的战马哀鸣徘徊。袁绍在颜良文丑等将拼死护卫下,狼狈不堪地向黎阳方向溃逃,身后是曹军毫不留情的追击和漫山遍野的溃兵。
这一仗,袁绍十万大军,折损近半,粮草辎重丢弃无数,元气大伤。
曹操策马缓缓行于刚刚平息的血色战场,目光扫过遍地的袁军旗帜和尸首,面色沉静,并无太多喜悦。
郭嘉在一旁,轻声道:“主公,此战大捷,河北震动。袁绍经此一败,短期难再组织如此规模的攻势了。”
曹操望着袁绍败逃的方向,缓缓道:“袁本初家底雄厚,一击难毙。然其锐气已堕,内部必生龃龉。接下来……该是时候好好‘安抚’一下我们那位受惊的天子,和洛阳城里的某些人了。”
白马津的滔滔河水,依旧东流不息,仿佛刚才那场惨烈的大战,不过是它见证过的无数兴亡中的又一笔罢了。
夜幕降临,曹军开始清扫战场,收拢降卒,统计战果。而关于这场大胜的军报,也已以最快的速度,向着许都、向着洛阳飞驰而去。
曹操并未在胜利的喜悦中沉浸太久。他深知,一场大战的胜负,不仅在交锋的瞬间,更在战后的处置。击溃袁绍主力只是第一步,如何消化这场胜利,安定后方,收拢人心,才是真正的考验。
中军大帐已然前移,设在了原本袁军先锋冲击的区域内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帐内,灯火通明,诸将谋士分列左右,虽面带疲惫,却难掩兴奋之色。
夏侯惇、夏侯渊、曹洪、于禁等将领纷纷上报战果:斩敌数千,俘获过万,缴获粮草辎重、军械马匹无数。文丑重伤遁走,袁绍麾下多名偏将授首或被擒。
曹操听着汇报,面色沉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待诸将汇报完毕,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此战大捷,皆赖将士用命,诸公尽心。功劳簿会详细记录,论功行赏,绝不吝啬。阵亡将士,加倍抚恤,其家眷由官府供养,子弟可优先录入军中或地方为吏。”
“诺!”众将齐声应道,士气更为高昂。
随即,曹操话锋一转,看向负责后勤和民政的官员(此处可能为随军的董昭或其他文官):“俘虏的袁军士卒,如何处置?”
那官员躬身道:“禀司空,降卒逾万,每日消耗粮草甚巨,且恐其心怀异志,久则生变。依律,或可……”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历史上处理大量降卒,有时手段会极为酷烈。
曹操沉默片刻,帐内一时安静下来。他目光扫过帐外那些垂头丧气、面露恐惧的降卒,缓缓道:“全部赦免。”
“司空?”帐内有人发出疑问。
曹操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望着外面黑压压的降卒:“袁绍驱民为兵,其中多是被裹挟的河北百姓,非其死党。杀之,不仁,亦寒河北之心。全部赦免,愿归乡者,发给路费干粮;愿留下者,打散编入各营,与旧卒一视同仁。若有军官才干出众者,亦可量才录用。”
此言一出,不仅帐内文官动容,连那些刚刚经历血战的将领们也暗自点头。此举虽冒险,却尽显雄主气度,意在收河北民心。
“此外,”曹操补充道,“即刻发出安民告示,张贴于白马、延津乃至周边所有郡县。言明此战乃袁绍背盟挑衅,我曹操不得已而自卫,只罪袁绍一人,绝不牵连河北士庶。令地方官吏妥善安置因战乱流离的百姓,开仓放粮,减免今岁赋税。”
“司空仁德!”众官齐声道。
处理完最紧急的军务民政,曹操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回到案前,提笔欲书。
“奉孝,”他看向脸色苍白的郭嘉,“给文若写信。其一,详述白马之捷,稳定朝野人心;其二,令他借董承之事与此次大捷,好好‘劝慰’陛下,使陛下安心;其三,洛阳城内,与董承有牵连者,除首恶已诛,其余不必深究,但需严密监控。许都、洛阳两地的防务,让他与程昱、夏侯惇仔细商议,务必万无一失。”
郭嘉领命,稍一思忖,便知曹操用意:以雷霆手段平息叛乱,以巨大胜功震慑宵小,又以宽仁姿态安抚人心,同时牢牢将天子与京畿握于手中。
“元让(夏侯惇),”曹操又看向族弟,“你部伤亡不小,留守休整,同时负责清理战场,抚恤事宜,由你督办。”
“妙才(夏侯渊),率你部骑兵,尾随袁绍败军,不必迫近交战,只需沿途袭扰,使其不得安宁,加速其溃散即可。”
“子廉(曹洪)、文则(于禁),整顿兵马,随时待命。”
一道道命令发出,有条不紊,显示出曹操作为统帅的冷静与周全。
诸将领命而去后,大帐内暂时安静下来。曹操独自走出大帐,夜幕已然降临,星河低垂,与远处战场上仍未熄灭的零星火把交织在一起。
一名亲卫捧着一卷从袁绍军中缴获的竹简走来:“司空,这是在袁绍营中找到的,似是洛阳某些人与袁绍暗通之书信。”
曹操接过,就着火光随意翻看了几眼,上面赫然有几个朝中官员的名字。他冷笑一声,并未细看,而是直接将竹简扔进了旁边的火盆里。
火苗窜起,迅速吞噬了竹简,也吞噬了那些可能引来新一轮清洗的证据。
亲卫愕然。
曹操看着跳动的火焰,淡淡道:“大战方息,人心未定,不宜再兴大狱。些微宵小,跳梁而已,日后自有法度处置。眼下,安定重于一切。”
他转过身,望向洛阳的方向,心中所思,或许已是更远的河北,以及如何将这场大胜的效益最大化。
次日,曹军大胜、袁绍溃败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向四面八方。伴随着消息一同扩散的,还有曹操的安民告示和对待降卒的宽仁政策。
白马津左近的百姓,原本惊惧于大战,拖家带口躲藏,此刻闻讯,渐渐敢于归家。见到曹军纪律严明,并未劫掠,反而有官吏开始分发粮种,宣布减免赋税,无不感激涕零,口中称颂“曹公仁德”。
那些被赦免的降卒,更是感怀不已,其中大半选择留下加入曹军,成为日后征战河北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