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的喧嚣与伤兵营中逐渐升腾的希望,并未能掩盖住闯营中另一股悄然滋生的、阴冷而晦暗的潜流。
在距离“天工院”和伤兵营稍远的一顶宽敞些的营帐内,谋士牛金星正襟危坐于一张简陋的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撮山羊胡,面色阴沉如水。
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眼中闪烁不定的、复杂难明的光芒。
帐下,垂手侍立着几名他的心腹文吏和一名负责营中采买的低阶军官。
苏俊朗…
那个半路出家、顶着个古怪光头的所谓“军师”,近来的风头实在太盛了!
牛金星心中如同堵了一块巨石,憋闷而烦躁。
先是那莫名其妙的“防疫”之功,得了闯王青眼;随后又捣鼓出什么“曲辕犁”、“仙种”,虽被闯王斥为缓不济急,却也博了个“奇思妙想”的名声;如今,更是弄出那劳什子“消毒圣水”,竟在伤兵营中闯出了偌大的名头!
那些粗鄙无文的军汉们,如今言必称“苏军师神通广大”、“李姑娘菩萨心肠”,几乎将二人奉若神明!
尤其是那李秀宁,一个女子,竟因摆弄那些污秽伤口而获得了如此声望…
这简直…
成何体统!
他牛金星,寒窗苦读,熟稔经史,自诩运筹帷幄,乃闯王麾下第一谋士,如今风头竟被一个来历不明、专攻“奇技淫巧”的秃子和一个行走于伤兵污秽之间的女子压过,这让他如何能忍?
更让他不安和深深忌惮的是,苏俊朗那套东西,他完全无法理解!
什么“消毒杀菌”?
什么“酒精提纯”?
在他所受的传统教育看来,伤口溃烂乃是“邪风入体”、“气血亏损”,当以温补调理、敷贴膏药为上。
用那等烈如火焰的“酒水”去灼烧伤口,简直是悖逆常理,骇人听闻!
他内心深处,更倾向于将其归类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妖术”、“异法”,绝非正道!
绝不能任由这股“歪风”继续蔓延,动摇他在文官体系和闯王心中第一谋士的地位!
牛金星眼中寒光一闪,计上心头。
他放下手中的胡须,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刻意的神秘感,对帐下几名心腹道:
“近日营中盛传那‘消毒圣水’颇有奇效,你等可知其底细?”
几名心腹面面相觑,不知他此言何意。
牛金星冷笑一声,压低声音,开始散布他精心编织的毒刺:
“尔等可知,那所谓‘圣水’,是如何炼制的?
苏军师所用,乃是以邪门之法,萃取酒中精华,其间…
怕是掺入了符灰咒水,方有那般灼蚀之效!”
他顿了顿,观察着心腹们惊疑不定的神色,继续添油加醋:
“此水虽看似暂保伤口不溃,然其性极烈,犹如竭泽而渔,恐暗中耗人元气、折人阳寿!
用之愈多,根基损之愈甚,长远来看,必有大害临身!”
见心腹们已被唬住,他更进一步,抛出更恶毒的猜测:
“更有甚者…吾观苏军师行事,多用奇物,所习之术,实非我中土正道。
恐其借此‘圣水’之名,行那吸引阴魂、修炼邪功之实,亦未可知…”
他甚至将矛头隐隐指向了李秀宁:
“李姑娘一介女流,终日接触此等阴邪之物,操持污秽之事,长久以往,恐自身亦染不祥,非吉兆也…”
他一番话语,阴森诡谲,将科学的尝试与民间最深的迷信恐惧巧妙地捆绑在一起,听起来似是而非,却极能蛊惑人心。
“你等…”
他最后吩咐道,
“可于营中…‘无意’间将此中利害,说与相熟之人知晓。
切记,莫要说是出自本官之口。”
“是!大人!”
几名心腹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很快,这些如同毒菌般的谣言,便开始在军营的某些角落悄然滋生、扩散。
“听说了吗?那‘圣水’是用符咒炼的!”
“啥?怪不得那么疼!听说用多了折寿元!”
“吸人元气?修炼邪功?不能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李姑娘整天碰那些,会不会…”
谣言在那些本就比较迷信、或对剧烈消毒过程心存余悸的士兵中悄悄传播开来。
虽然大多数人依旧感念苏李二人的救命之恩,但疑虑和恐惧的种子一旦播下,便悄然生根发芽。
有人开始犹豫,受伤后是否还要去用那“邪门”的圣水;有人用了之后,稍感不适便疑神疑鬼,觉得是“元气被吸”;甚至有人开始用异样的眼光偷偷打量终日忙碌于伤兵之间的李秀宁…
一股针对苏俊朗和李秀宁的暗流,在闯营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悄然涌动。
这暗流无形无质,却比明刀明枪更为险恶,它侵蚀的是人心,动摇的是那来之不易的信任根基。
牛金星坐于帐中,听着心腹回报营中渐起的窃窃私语,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笑意。
苏俊朗和李秀宁尚且沉浸在技术见效、救人成功的欣慰之中,却未曾察觉,一张由嫉妒与偏见编织而成的暗网,正悄然向他们笼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