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在永安县城外数里处一个临时清理出来的空旷土坡上,王鼎终于见到了这位在历史书上熠熠生辉的人物——漕运总督史可法。
王鼎是坐着丁百户特意安排的、一辆洒过石灰的破马车来的。一路上,他紧张得手心冒汗,把怀里那套备用口罩和手套捏了又捏,脑子里反复预演着见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地点选得很有讲究,上风处,远离官道和人群,旁边还有一条流动的小河。十几名精锐亲兵盔甲鲜明,手持兵器,在四周警戒,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方向。气氛肃杀而凝重。
史可法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身藏青色的常服,身形清瘦,面容严肃,目光如炬,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他站在坡顶,正眺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永安县城墙轮廓,眉头紧锁。胡从中和刘呈等几位幕僚静立在他身后稍远的位置,见到王鼎到来,胡从中微微颔首,刘呈则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有关切,也有探究。
王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在亲兵的指引下,快步上前,按照之前恶补的礼仪,躬身行礼,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草……草民王鼎,拜见史大人!”
史可法转过身,目光落在王鼎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王鼎脸上还戴着那个奇怪的布罩子(口罩),手上也戴着布套(手套),虽然风尘仆仆,但眼神清亮,并无普通郎中的迂腐之气,也无兵卒民夫常见的惶恐麻木,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态。
“免礼。”史可法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你脸上所戴,手上所套,便是你用以防疫之物?”
“回大人,正是。”王鼎赶紧回答,心想果然是从这里开始问。他小心翼翼地解释,“此物名为‘口罩’与‘手套’。瘟疫之毒,据……据草民观察推测,多通过口鼻呼出之飞沫,以及接触病人或其器物传播。戴上此物,或可阻隔一二。”
史可法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本官看过上报文书。你所负责之‘疠人坊’,郎中、民夫、兵士染病及亡故者,远少于其他两处。除这口……口罩与手套之外,你还有何举措?”
问到我的强项了!王鼎心想,自己那个时代经历过的防疫常识,随便搬来几点就够用了,于是稍微放松了一些,话也流畅起来:“回大人,草民以为,防大于治!此疫凶猛,目前并无特效药石可医,故首要在于‘防’!其一,便是严令所有需接触病患、尸体之人,必须佩戴此简易防护,减少直接接触。其二,大力灭鼠、除蚤!”
“灭鼠除蚤?”史可法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此与瘟疫可有直接关联?自古皆言瘟疫乃‘疠气’所致。而且灭鼠一事原先‘疠人坊’也在做啊”
王鼎心里一紧,知道最关键、也最容易被质疑的部分来了。他硬着头皮,按照自己结合历史知识和猜测的理解说道:“大人明鉴!草民亦不知‘疠气’具体为何物。但草民观察发现,鼠患严重之处,疫情往往更烈!且病患多有高热,故而草民大胆推测,此疫或与老鼠,以及跳蚤有关!老鼠窜行,跳蚤叮咬,或为传播途径之一!故而灭鼠除蚤,或可切断此一传播途径!而且仅‘疠人坊’灭鼠远远不够,应该在整个疫区强化灭鼠灭蚤!”
他不敢说得太绝对,也不敢提什么“鼠疫杆菌”,只能含糊地往“鼠毒”和观察现象上靠。
这番话在史可法及其随从听来,简直是闻所未闻,离经叛道!老鼠、跳蚤传播瘟疫,实在有些惊世骇俗。几个随行的医官脸上已经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史可法却没有立刻反驳,他沉吟片刻,目光锐利地盯着王鼎:“此乃你之猜测,可有实证?”
王鼎心里叫苦,我上哪儿给你找显微镜看实证去?他只能坚持道:“大人,草民并无确凿实证,此确为观察推测。但观我处与其他两处之差异,我处严格执行防护与灭鼠除蚤后,人员伤亡大减,此乃事实!或许……或许正是无意中切断了部分病源传播,故有此效?”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者,保持环境洁净,处理尸体后焚烧衣物、撒石灰消杀,要求人员勤加洗漱,这些举措,纵使对防疫无大用,至少也能减少其他疾病发生,保持人员体力,应对疫情。”
史可法背着手,在原地踱了几步,似乎在消化王鼎这番“奇谈怪论”。空旷的土坡上只有风声和他的脚步声。
良久,他停下脚步,看向王鼎,语气凝重:“依你之见,当前防控此疫,最紧要者为何?”
王鼎毫不犹豫地回答:“隔离!严格隔离!此疫实在凶险,一旦染病,无药可救!因此目前应该考虑的是未染病的人,这才是最大的仁慈!永安县境内,停产停业,以户为单位,不许出门。如此,或可阻绝疫情扩散,争取时间。”
“王鼎,”史可法缓缓开口,“你所言种种,虽多出于推测,闻所未闻,但你所负责之处,人员保全确是事实,远胜他处。非常之时,或需非常之策。但是,停产停业、禁足不许出门,那岂不是乱套了吗!就算没染病,也会活活饿死吧?”
“大人,在全县实行隔离措施,实在是迫不得已,损失是难免的,但是如果能避免人员大量死亡,完全值得”接着王鼎就隔离措施的可操作性又向史大人解释了一番。
史可法望着远处死气沉沉的永安县城,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戴着古怪口罩、言谈与众不同的年轻郎中,目光深邃:“你且先回疠人坊。你之方法,既有效验,便继续推行。若能在此次大疫中多保全些性命,便是大功一件!”
这就结束了?王鼎有些懵,他预想中的盘根问底、甚至怀疑斥责都没有发生。史可法似乎更看重实际效果,接受能力远超他的想象。
“草……草民遵命!定当尽力!”王鼎连忙再次躬身。
史可法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在亲兵的护卫下离去。胡从中在经过王鼎身边时,低声快速说了一句:“王先生,保重!”刘呈也对他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看着史可法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王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他摘下口罩,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过关了?而且还被大佬采纳了建议,要推广他的“土法防疫”?
他摸了摸怀里剩下的口罩,望向远处那个如同巨兽般吞噬生命的隔离区,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庆幸,也有了一丝……或许真的能做点什么的微弱信心。
至少,史可法这条金大腿,他好像……稍微抱上了一点边?虽然是在这鬼门关前抱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