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前一刻还震颤不休的墓砖此刻冷如沉铁,崩落的碎石凝在半空,仿佛时间也被那层无形的屏障冻结。
唯有苏晚照耳后蜿蜒的血痕仍在缓缓渗出,一滴,落在沈砚腕上,温热得近乎虚幻。
他扶住她瘫软的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方才那一声“风停了”仍悬在耳边,轻得像叹息,却割开了某种不可逆的裂口——自此,万籁俱灭,连心跳都像是多余的回响。
那层薄膜般的阻隔仍在她指尖前微微震颤,如同活物的膜翼,隔开了生与死的界限。
而他们,已站在界限的这一侧,动弹不得。
“你听不见了……”他的声音艰涩,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腥气。
苏晚照却笑了。
那笑容很淡,在昏暗的墓室中,映着七盏残灯飘摇的微光,灯焰在她瞳孔里跳动,像将熄未熄的星火。
她的皮肤苍白如纸,唇色却泛着一丝诡异的红,像是被幻象的余烬染上。
她抬起未沾血的左手,轻轻覆在自己心口,指尖微微发颤,却坚定地用口型无声地对他说:“可我……听到了她的心跳。”
那不是比喻。
就在《破执调》的最后一个音符割裂幻象,水晶棺炸裂的瞬间,她通过那张濒临破碎的听骨符,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那不是裴山长女儿裴云舒的魂魄在哭喊,而是一种解脱,一种沉寂了数十年后,终于得以安息的、轻柔的脉动——像春夜细雨落在枯叶上,像指尖轻抚过古琴最温柔的泛音,一声,又一声,然后归于永恒的平静。
原来,裴怀瑾错得离谱。
他以为女儿渴望归家,却不知她被困于此地,日夜忍受地脉煞气的灼烧,早已不堪重负,唯一的执念,只是魂归天地,再无挂碍。
“走。”苏晚照的声音微弱却坚定,她用右手撑住地面,试图站起,右膝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布料紧贴肌肤,湿冷黏腻。
那块被她误踏的碎骨,不仅划破了皮肉,似乎还嵌得更深了,每一次呼吸都牵动伤口,像有细针在骨缝里来回穿刺。
沈砚二话不说,打横将她抱起。
苏晚照很轻,轻得像一捧即将熄灭的灰烬,他手臂收紧,生怕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她身上残留着血腥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她贴身佩戴的符囊气息,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他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抱着古琴瑟瑟发抖的林疏月,低喝道:“林疏月,醒醒!想活命就跟上!”
那声音如惊雷炸在死寂中,震得石壁簌簌落灰。
林疏月被这一声断喝惊得浑身一颤,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距,像是沉溺深水的人终于触到一根浮木。
她看着满手干涸的血污和断裂的琴弦,指尖残留着琴弦崩断时的震颤,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琴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她踉跄着站了起来,双腿发软,却一步步向前挪动。
就在此时,墓室顶部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一道裂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碎石簌簌落下,砸在地面发出闷响,像是地底有巨兽在啃噬石梁。
那柄被震飞到墓顶的玉笛,此刻失去了所有灵光,变得黯淡无华,随着一块碎石直直坠落下来。
沈砚抱着苏晚照,脚下疾点,堪堪避开。
玉笛“当啷”一声摔在地上,滚到了林疏月脚边,笛身冰凉,沾着尘灰,像一条死去的白蛇。
“拿着它。”苏晚照在沈砚怀中偏过头,对林疏月说。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左耳的失聪让她对声音的方位判断出现了偏差,但这并不妨碍她思考。
这玉笛是裴云舒魂魄的寄托之物,也是裴怀瑾布下惊天杀局的核心。
如今阵破,虽灵性大失,但它依旧是整件事最重要的物证。
林疏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是麻木地弯腰,指尖触到玉笛的刹那,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窜上脊背,仿佛有谁在她耳边低语。
她猛地一颤,却还是将它攥在了掌心。
“轰隆——”
又一声巨响,墓室正中的地面猛地向下塌陷,露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狂暴的地脉煞气从中喷涌而出,带着一股硫磺和腐尸混合的恶臭,呛得人喉头发紧,眼眶刺痛。
那七盏残灯在气流的冲击下,瞬间熄灭了六盏,只剩下第一盏灯,火苗被压成了一点微弱的豆芒,摇曳如将断的呼吸,随时可能熄灭。
“此地要彻底毁了!快走!”沈砚再不迟疑,抱着苏晚照转身就朝来路狂奔。
林疏月也吓得魂飞魄散,紧紧跟在沈砚身后,脚步踉跄,却不敢停下。
来时的路此刻危机四伏,脚下的石板不断断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之上。
头顶的落石如同暴雨,砸在肩头、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沈砚身法卓绝,抱着一个人依旧辗转腾挪,如履平地。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苏晚照,她脸色苍白如纸,双眼却异常明亮,正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在捕捉每一丝空气的流动。
“地脉……乱了。”苏晚照轻声说,气息有些不稳,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拂过沈砚的颈侧,“他不是引爆了地脉,而是扯断了这里的地脉灵枢。鬼涎谷那边的‘黑芽’虽然缩回去了,但被强行撕裂的口子,不会那么容易愈合。”
她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在沈砚心中炸响。
他原以为危机已经解除,现在看来,他们不过是掐灭了导火索,却把整个火药桶的盖子给掀开了。
一个失控的地脉节点,比一个精心布置的杀阵要可怕百倍。
苏晚照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续道:“别担心,地脉自我修复需要时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在它彻底暴走前离开这里,然后……想办法把这个烂摊子捅出去。”
沈砚心头一沉,捅出去?
谈何容易。
裴怀瑾身为山长,德高望重,谁会相信他竟会犯下如此滔天恶行?
他们手中唯一的证据,就是一支破损的玉笛和一个神志不清的林疏月。
而苏晚照自己,更是背负着“不祥”的污名。
思绪飘转间,他们已经冲到了墓道尽头。
那扇由藤蔓封死的石门,此刻大敞着,曾经纠缠如巨蟒的藤蔓已经全部枯萎,化作一地灰败的草屑,踩上去发出枯叶碎裂的“沙沙”声。
一股阴冷的风从洞口倒灌进来,带着潮湿的泥土腥气,夹杂着腐叶与苔藓的霉味,扑在脸上,冰凉刺骨。
沈砚抱着苏晚照,一步跨出了古墓。
眼前豁然开朗,然而天色却比他们进来时更加昏暗。
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厚重的铅云,黑压压地翻滚着,像是一锅即将沸腾的浓墨,压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水汽,黏在肺里,挥之不去。
“天变了。”苏晚照喃喃道。
她挣扎着从沈砚怀中下来,右膝的剧痛让她差点再次跪倒,被沈砚眼疾手快地扶住。
她站稳身体,目光越过眼前萧索的树林,望向远处鬼涎谷的方向。
那道诡异的“黑芽”的确消失了,但整个山谷的轮廓却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山谷上方的云层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漩涡,仿佛天空被破开了一个窟窿,正有什么东西要从那窟窿里挤出来。
山谷中的阴影也不再是静止的,它们在蠕动,在起伏,像是某种巨兽蛰伏于地,正缓缓张开它的喉咙。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吹得苏晚照的发丝狂舞,抽打在脸上,带着细微的刺痛。
风声灌入她的右耳,尖锐而刺耳,而她的左边世界,却是一片永恒的死寂。
这种一边喧嚣一边沉寂的感觉,让她一阵眩晕,整个世界都仿佛在倾斜。
沈砚立刻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怎么了?”
“没什么。”苏晚照摇了摇头,强行稳住心神,“只是风有点大。”
她忽然想起在墓中看到的幻象,裴怀瑾那句“必以万心燃灯,接你归家”的誓言。
他要接的,真的是他的女儿吗?
还是说,裴云舒的魂魄只是钥匙,他要打开的,是一扇通往更深、更黑暗地方的门?
一滴冰冷的液体砸在苏晚照的脸颊上,她抬起头,又一滴、两滴……冰冷的雨点开始稀疏地落下,然后迅速变得密集。
雨滴砸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寒意,顺着眉骨滑落,混着血污,流进嘴角,有淡淡的铁锈味。
“下雨了。”林疏月抱着玉笛,声音带着哭腔,仿佛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晚照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
左耳的寂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而右膝的刺痛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此行的代价。
她赢了这一局,却好像输掉了更多。
远方的鬼涎谷,在愈发狂暴的风雨中,轮廓变得模糊而诡异,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拥有了生命,正在无声地等待着,准备吞噬一切敢于靠近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