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前的“水域”上,船与船之间已经杀成了一片。
吕布军的木筏小船从三个方向涌来,像狼群围住了猎物。曹军那几十条小船被挤在中间,形势岌岌可危,但每个人都在死战——他们没地方退,身后就是州牧府,就是曹操。
许褚站在一条稍大的船上,双手持刀,像一尊煞神。他已经砍翻了三条敌船,刀刃都卷了边,浑身上下溅满了血水,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来啊!不怕死的都来!”许褚咆哮着,又一刀劈开一个跳过来的敌军,那人的尸体“扑通”掉进水里,血花晕开。
吕布在高处看得清楚,眉头一皱:“这许仲康,当真是一员虎将。伯平,你去会会他。”
高顺应声,纵身跳上一条小船,几个士兵奋力划桨,船像箭一样冲向许褚。
两船相撞,木板碎裂声刺耳。高顺不等船停稳就一跃而起,手中长矛直刺许褚面门。许褚举刀格挡,“当”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高伯平!”许褚狞笑,“来得正好!今日咱们就分个高下!”
两人在摇晃的船头战作一团。许褚力大刀沉,每一刀都带着开山裂石的气势;高顺枪法精妙,招招攻其必救。周围士兵想帮忙,却被两人交手的气劲逼得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两条船在旋涡中打转。
另一边,典韦也陷入了苦战。魏续、宋宪、侯成三个并州旧将围着他打,三打一,却占不到半点便宜。典韦双戟舞得像风车,一个人守住了整条船,三个敌将硬是攻不上去。
“这样打下去不行。”吕布摇摇头,对身边亲卫道,“传令,放火船。”
“将军,水这么大,火船有用吗?”
“不是烧船,是烧府。”吕布指向州牧府的门楼,“你看,二楼窗户都是木制的,水淹不到那里。用火船撞过去,逼他们出来。”
三艘装满柴草、浇了火油的小船被点燃,顺着水流漂向州牧府。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像三条火龙扑向猎物。
门楼上的曹军慌了,纷纷放箭,但火箭射在火船上,无疑是火上浇油。
“保护主公!”贾诩大喊。
几个亲卫举起盾牌护在曹操身前。程昱急道:“主公,门楼不能待了,咱们退到后院高台上去!”
曹操却不动,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火船:“吕布这是逼我出去决战啊。”
“主公,留得青山在……”
“没有青山了。”曹操打断他,突然笑了,“文和,仲德,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今日恐怕要陪曹某走到头了。”
程昱眼圈一红:“昱愿随主公同死!”
贾诩没说话,只是默默抽出了腰间佩剑——这老头平时总说自己是文士,不习武艺,可此刻握剑的姿势,竟然颇为标准。
火船撞上了门楼。
木制窗棂瞬间燃烧,火舌舔舐着楼柱,浓烟滚滚。热浪逼得人无法呼吸,曹操终于不得不退下门楼。
后院有一处三层高台,是当年袁绍建的观景台,地势最高,水只淹到第一层。曹军残部都退到了这里,大概还有四五百人,个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曹操站在第二层,望着四面围上来的敌船,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很多年前,他在洛阳当校尉时,曾跟袁绍一起在这里喝酒赏月。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说要匡扶汉室,澄清寰宇。
没想到最后,会死在这里。
“主公,吕布来了。”许褚浑身是血地爬上高台,他左肩中了一枪,血还在往外渗。高顺那一枪差点要了他的命,要不是亲卫拼死相救,他已经沉尸水底了。
果然,最大的那条船缓缓驶近。吕布站在船头,方天画戟斜指水面,身后是密密麻麻的舟筏。
两军对峙,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曹孟德,”吕布朗声道,“降了吧。看在你也是一代枭雄的份上,我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曹操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水面上回荡:“吕奉先,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劝降了?我记得你杀人,从来不废话的。”
“因为我敬你是条汉子。”吕布认真道,“官渡之战,你夜袭我营,差点得手;退守邺城,你坚守月余,让我损兵折将。这样的对手,值得我多说两句。”
“那我是不是该说声谢谢?”曹操讥讽道,“谢你水淹邺城,让我数万军民葬身鱼腹?”
吕布脸色一沉:“战争就是这样。当年你屠徐州,可曾想过今天?”
两人对视,目光在空中碰撞,几乎要迸出火花。
良久,曹操叹了口气:“罢了,成王败寇,多说无益。吕奉先,我只问你一件事:我死后,你打算怎么处置我的部下?”
“愿降者收,不愿降者——”吕布顿了顿,“给他们个痛快。”
“好,痛快!”曹操转身,面向身后残存的将士,“你们都听到了。愿意降的,现在可以放下兵器,我绝不怪罪。”
没人动。
许褚第一个跪下:“末将誓死追随主公!”
“誓死追随主公!”所有人都跪下了,包括程昱、贾诩这样的文士。
曹操眼眶有些发热,但他强忍住了。他走到高台边,看着吕布:“你都看到了。我曹孟德这辈子,别的本事没有,但能让这么多好儿郎誓死相随,值了。”
吕布点点头,举起画戟:“那就——战吧!”
最后的战斗,惨烈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曹军占据高台地利,居高临下,箭矢、石块、甚至拆下来的木柱,雨点般砸向攻台的敌军。吕布军则仗着人多船多,从四面八方蚁附而上。
第一波攻击被打退了,留下几十具尸体漂浮在水面上。
第二波又上,这次冲上了第一层平台,双方短兵相接。刀剑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混成一片。
许褚守在楼梯口,一夫当关。他已经杀红了眼,身上添了七八处伤口,却浑然不觉。高顺带着陷阵营精锐强攻三次,都被他硬生生打退。
“这样不行。”吕布皱眉,“魏续,带人去后院,从侧面爬上去!”
魏续领命,带着几十个身手敏捷的士兵,绕到高台背面。这里没有楼梯,但砖石墙壁上有不少缝隙,可以攀爬。
一个士兵刚爬到一半,上面突然浇下一锅滚油——不知曹军从哪里找来的。那士兵惨叫一声摔下来,掉进水里再没浮起来。
“用钩索!”魏续咬牙。
带铁钩的绳索抛上去,钩住栏杆。几十人像猿猴一样往上爬。上面曹军想砍断绳索,但已经晚了,第一个士兵翻上平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后院失守,曹军腹背受敌。
战斗从平台蔓延到二楼,再到三楼。每一级台阶,每一间屋子,都要用生命去争夺。
程昱不会武艺,拿着一根木棍守在曹操房门外。一个敌兵冲过来,他一棍砸在那人头上,棍子断了,那人也倒了。但紧接着又冲过来两个……
“仲德小心!”贾诩突然从旁边冲出来,一剑刺死一个敌兵。这老头平时走路都颤巍巍的,此刻却像变了个人,剑法居然有模有样。
“文和你……”程昱惊呆了。
贾诩苦笑:“年轻时也学过几天剑,没想到还有用上的一天。”
两人背靠背,守在门口。但他们毕竟年迈,很快就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打开。
曹操走了出来。
他已经披挂整齐,头戴金盔,身穿明光铠,腰悬倚天剑。虽然面色苍白,但眼神依然锐利如鹰。
“主公!”程昱急道,“您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曹操摇摇头,拔剑出鞘:“该来的总会来。走吧,去会会吕布。”
三楼平台上,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曹军只剩不到百人,被压缩在平台一角。吕布军则源源不断涌上来。
吕布本人还没出手,他在等,等曹操出现。
当曹操走上平台时,所有人都停了一下。
“都住手!”吕布喝道。
双方士兵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吕布走到平台中央,画戟杵地:“曹孟德,你终于肯出来了。”
“让吕将军久等了。”曹操微笑,好像不是来决死,而是来赴宴。
两人相距十步,对视。
风吹过,卷起平台上的血腥味。远处,邺城浸泡在浑浊的汪洋中,夕阳西下,把水面染成血色。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发出不祥的叫声。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吕布问。
曹操想了想:“有。我死后,把我葬在漳河边。我要看着这邺城,看你能守多久。”
“你!”吕布大怒,“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不然呢?难道要我跪地求饶?”曹操大笑,“吕奉先,动手吧!让我看看,号称天下第一的飞将,究竟有多厉害!”
吕布不再废话,画戟一抖,直刺而来。
这一戟快如闪电,带着破空之声。曹操举剑格挡,“当”的一声,剑身剧震,虎口发麻。他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
“好力气!”曹操赞道,但手上不停,倚天剑化作一道寒光,反攻吕布肋下。
两人战在一处。
吕布的画戟大开大合,每一击都重若千钧;曹操的剑法灵动诡谲,专攻要害。按理说,曹操武功不如吕布,但他此刻是困兽之斗,每一招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劲,一时间竟然打得难解难分。
平台上的士兵都看呆了。许褚想上去帮忙,被高顺拦住:“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战斗。”
三十回合过去了。
曹操渐渐不支。他年纪大了,又连日操劳,体力跟不上。一个疏忽,画戟擦过他左臂,铠甲崩裂,鲜血直流。
“主公!”许褚目眦欲裂,就要冲上去。
“别过来!”曹操喝道,“这是我与吕布的恩怨,你们谁也不许插手!”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再次冲向吕布。这一次,他完全放弃了防守,剑招全是进手,招招拼命。
吕布也被激起了凶性,画戟舞得像狂风暴雨。又过了十回合,终于找到破绽,一戟挑飞了曹操的剑。
倚天剑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扑通”掉进水里。
曹操踉跄后退,左肩又中了一戟,深可见骨。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大口喘气,血顺着铠甲往下淌,在脚下汇成一滩。
“结束了。”吕布举戟,就要刺下。
“等等。”曹操突然说。
“怎么,要求饶了?”
“不是。”曹操艰难地笑了笑,“我是想说……吕布,你赢了天下,但你也输了。”
“什么意思?”
“今日你水淹邺城,杀我曹操,看似风光无限。可你想过没有,天下人会怎么看你?刘备会怎么看你?”曹操咳了口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等刘备坐稳了江山,第一个要除的,就是你。”
吕布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挑拨离间?曹孟德,你这招用得太多了。”
“是不是挑拨,你心里清楚。”曹操盯着他,“我曹孟德好歹是一代枭雄,死也要死得明白。吕奉先,你敢不敢告诉我——等杀了我和刘备会合后,你打算怎么办?继续当他的臣子?还是……”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平台上一片寂静。连远处的水声都似乎变小了。
吕布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曹孟德,你确实厉害。临死还要在我心里种根刺。但是——”
他举起画戟,一字一句:“我吕布虽然反复,但也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玄德公待我如兄弟,我必不负他。至于天下人怎么看,后世史书怎么写,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曹操听了,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好一个‘我管不着’!吕奉先,我突然有点羡慕你了——活得这么简单,也是一种福气啊。”
笑罢,他整了整衣冠,面向南方——许都的方向,缓缓跪下。
“陛下,臣曹操,无能,不能再为您尽忠了。”他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看向吕布,“来吧,给我个痛快。”
吕布点点头,画戟刺出。
这一戟,又快又准,直透胸膛。
曹操身体一震,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戟尖,嘴角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用最后的力气,握住戟杆,往前一步——
戟尖从后背透出。
“谢……了……”他说完这两个字,头一歪,气绝身亡。
尸体不倒,依然拄着画戟站立着,眼睛圆睁,望着南方。
一代枭雄,就此落幕。
平台上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连呼吸都忘了。
良久,吕布缓缓抽出画戟。曹操的尸体晃了晃,终于倒下,被许褚扑上去抱住。
“主公——”许褚仰天悲嚎,声如狼嚎。
典韦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咚咚作响。程昱、贾诩等文士,也都泪流满面。
吕布看着这一切,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胜利的喜悦,也有莫名的怅惘。
“高顺。”他吩咐道,“把曹操的尸体收殓好,按他遗愿,葬在漳河边。这些将士……愿意降的收编,不愿意的,给他们个痛快,别折磨。”
“是。”
“还有,”吕布顿了顿,“派人去许都报捷。就说——曹操已死,邺城已破。”
他转身走下平台,脚步有些沉重。
夕阳完全落下,暮色四合。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尸体,像一片片落叶。远处,幸存的百姓被救上船只,哭声隐隐传来。
这一仗,赢了。
但赢的代价,似乎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吕布站在船头,望着这座浸泡在水中的雄城,突然想起了曹操临死前的话。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真的会这样吗?
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脑海。至少现在,他还要去收拾残局,还要去安抚那些投降的曹军旧部,还要去……
还有很多事要做。
战争结束了,但新的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