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在桌上晃了一下,火苗猛地一跳。
门被推开的时候,刘思维膝盖一弯就跪到了地上。他头低着,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师长……他们进了林子,追丢了。”
马旭东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一份电报,指节发白。他没抬头,只把电报往桌上一拍,纸角刮过桌面发出刺啦一声。
“你说什么?”他开口,声音不高,像冬天井口冒出来的气。
“王皓那伙人……冲过了石滩,进了密林。我们的人跟不上,马也撑不住,埋伏的弓手射了三箭,没拦住。”刘思维还是没抬头,“龙凤社那个车夫驾车太稳,拐弯不减速,还拆了铁箍减声,我们的人根本靠不近。”
马旭东慢慢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一道长响。
他走到桌前,一巴掌拍下去。桌子晃了,油灯差点翻倒,火光扑闪两下才稳住。
“五十个兵!”他吼起来,脸涨得通红,“拿刀的、扛枪的、蹲坡顶放箭的,全是吃干饭的?就拦不住五个叫花子?一个戴眼镜的书生,一个算命的女人,两个乡下放羊的,再加个唱戏的杂役?你跟我说追丢了?”
刘思维肩膀抖了一下。
“那女的……会功夫。她用算盘打飞了我手腕上的枪,算盘珠子崩出来还能挡箭。还有那个王皓,烟斗都能格箭,反应太快。我们的人还没动手,他就让马发疯往前冲,根本不给我们围合的机会。”
“废物!”马旭东抓起桌上的茶杯直接砸过去。
瓷片撞在刘思维额角炸开,血立马顺着眉骨流下来,一道红的,滑到眼角。
刘思维没动,也没抬手去擦。
“这点事都办不好,我要你何用!”马旭东指着他的鼻子,“藏宝图是你盯了三天才确认他们带出来的,人是你亲自带队截的,结果呢?五十个人,死了两个,伤了四个,图没拿到,人全跑了!你是想让我把你换下去?还是想让我把你名字写进阵亡名单?”
“属下该死。”刘思维终于抬头,右眼已经被血糊住一半,“但那几个人……真不是普通人。尤其是那个女的,她懂八门金锁,能听风辨位。我们的人刚动,她就算出埋伏点在哪。”
“少给我扯这些神神鬼鬼的!”马旭东一脚踢翻凳子,“什么八门金锁?什么听风辨位?那是老子当年在皖系军营里听参谋讲过的玩意儿!现在你拿这个当借口?你是不是还想说他们是神仙下凡?”
刘思维闭嘴了。
马旭东在屋里来回走。皮靴踩在地板上咚咚响,一步比一步重。
他忽然停下,转身盯着墙角。
那里摆着一面鼓,木架雕成凤凰形状,底座是两只老虎趴着托住。鼓面蒙皮已经发黑,可纹路还在,隐隐泛着暗光。
他走过去,手指摸上鼓边,一下一下地蹭。
“我爸当年死在盐场,被人剁了头挂在旗杆上。”他声音低了,“我靠什么活下来的?靠捡他口袋里的银元,靠给巡警磕头喊爹,靠晚上钻坟地偷陪葬的铜钱。后来我有了枪,我就告诉自己,这辈子不能再让人骑头上拉屎。”
他转过身,眼神阴下来。
“现在有人拿着一张破图,带着几个叫花子,就想从我手里抢东西?做梦!那图要是落到别人手里,我不止丢脸,我还得掉脑袋!张啸天盯着我防区三个月了,佐藤一郎每个月问我进度两次,你知不知道上面要升杨雨光当军长?他缺一件拿得出手的礼!我要是拿不出楚墓的东西,下一个被换掉的就是我!”
刘思维低头听着,血顺着脸颊滴到军装领子上,洇出一块深色。
“你给我听好了。”马旭东走回桌前,拉开抽屉,把手枪拿出来,啪地按在桌上,“再调两队人,官道一队,山脊一队,给我搜!沿着林子边缘往北推,见人就抓,不见人就烧树!谁拿到图,赏三百大洋!当场兑现!要是再让我听到‘追丢了’这三个字……”
他拿起枪,咔一声推上子弹,枪口对着刘思维的方向。
“你就自己把枪塞嘴里。”
刘思维终于动了。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站起身。
“是。”他声音哑了,“我这就去安排。”
“滚吧。”马旭东坐回椅子,手搭在枪柄上,拇指反复摩挲着刻字——“宁我负人”。
刘思维转身往外走。门开的时候,冷风灌进来,油灯又晃了一下。
门外站着两个亲兵,看见他满脸是血,吓了一跳。
“连长……要包扎吗?”
“不用。”刘思维抹了把眼睛,“去通知二队三队,十分钟内集合。带火把,带狗,沿林子北侧推进。活要见人,死要见图。”
亲兵跑开。
刘思维站在廊下,抬头看了眼天。月亮被云盖住,林子方向黑压压一片。
他抬手摸了摸额头伤口,指尖全是湿的。他没说话,只从腰间摸出块布条缠上去,绕了三圈,打了个死结。
屋里的马旭东没动。
他盯着那面虎座凤鸟架鼓,看了很久。
忽然伸手,从鼓底抽出一把短匕首。刀身锈了,可刃口还亮。
他把匕首放在桌上,又把枪推过去,和刀并排。
然后他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本册子,封皮写着《南岭地形图》。他翻开,找到一处标记红圈的地方,用铅笔重重画了个叉。
“你以为躲进林子就安全了?”他低声说,“这山里哪一块石头我没挖过?哪一条沟我没埋过人?”
他合上册子,吹灭油灯。
黑暗里,只有枪管反射出一点微光。
刘思维带着人出了府门。
马路上尘土扬起,脚步声乱成一片。
一辆军用卡车发动起来,车灯亮了,照出前方一段路。车头挂着铁链,轮子宽大,适合山路。
刘思维爬上副驾,司机问他去哪。
“林子北口。”他说,“先走官道,绕到山背后再进林。”
司机点头,踩下油门。
车子刚动,马旭东的勤务兵追了出来,手里拎着个帆布包。
“连长!师长让给你带上的!”
刘思维接过,打开一看,是两盒子弹,还有一支新枪。
他把包塞进座位底下,没说话。
卡车驶出镇子,灯光消失在夜色里。
马旭东站在窗前,看着车灯远去。
他慢慢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块怀表。表盖打开,里面照片是个穿旗袍的女人,笑容温婉。
他看了一会儿,合上表,塞回去。
然后他走到鼓前,拿起匕首,在鼓面上轻轻划了一下。
吱——
一道细长的痕迹出现,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
他笑了。
“你们要是聪明,就该把图烧了。”他对着空屋子说,“现在……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