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那方小小的变浅裂纹,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王家沉寂的湖面上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涟漪。
吴大夫被翠儿连拖带拽地请来,枯瘦的手指搭在王大柱的手腕上,闭目凝神良久,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蜡黄的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最终,他缓缓收回手,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奇哉…怪哉…” 他喃喃自语,目光死死盯住王大柱手背上那片颜色变浅、几乎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的区域,“脉象中那股盘踞的极寒死气…似乎…似乎在此处…被一股柔韧温和的暖意包裹住了?虽未消减,却如同被温水浸软的坚冰,锋芒内敛,不再那般躁动蚀骨…这…这暖意从何而来?”
他的目光疑惑地扫过王大柱膝上那匹雪白细密的新布,又看看一脸紧张的周婉娘和芸娘,最终摇了摇头:“老朽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异象。外力压制寒毒或有可能,但如此精准地抚平本源寒力外显的裂纹…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他无法理解,只能归结为某种未知的、源自王大柱自身的奇异变化,反复叮嘱要密切观察,万不可掉以轻心。
周婉娘的心悬在半空。是吉是凶?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匹意义非凡的新布仔细叠好,郑重地放在王大柱身边:“相公,这匹布…你收着。”
王大柱沉默地点点头,布满裂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匹温软的边缘。吴大夫的话让他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更加清晰:这布,这凝聚了他心血、带着人间烟火温度的造物,似乎…真的能安抚他体内那非人的冰冷。这发现让他沉寂的眼底,悄然燃起一丝微弱却执拗的探索之火。
锦华轩的刘掌柜来得很快。这位精瘦干练、眼珠灵活转动的布庄掌柜,在验看过那匹新布后,眼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震惊与狂喜。他反复摩挲着那细密平滑的布面,又对着光亮细看纹理,啧啧称奇。
“周大奶奶!好!好!真是好东西!” 刘掌柜的声音都拔高了几分,“这质地,这密度,比苏杭那边来的上等细棉布也不遑多让!不!依我看,这布面更平整紧实!织造速度还快?天爷!这要是放出去,整个县城的布行都得震三震!”
周婉娘端坐上首,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眼底深处却是当家主母的精明:“刘掌柜是行家,您看着给个价?”
刘掌柜捻着山羊胡,眼珠飞快转动,试探着报了个远高于普通土布的价格。周婉娘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不疾不徐:“刘掌柜,这匹布是头一份,也是我们王家新机子的心血。这价格…怕是不够买下这‘头汤’的滋味。况且,这新布织造不易,耗费心神,产量嘛…暂时也有限得很。”
一番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周婉娘稳坐钓鱼台,将价格抬到了刘掌柜肉痛却又无法拒绝的地步。最终,刘掌柜拍板定下,不仅高价包下了王家新机子未来三个月的所有产出,还预付了一大笔定金,只求王家暂时不要将这新布的消息散出去,由他锦华轩独家推出,打响名头。
看着福伯将沉甸甸的银锭和银票锁进匣子,周婉娘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放松。有了这笔钱,家宅的修缮、抚恤的开销、以及应对万毒窟威胁的庞大开支,都有了着落。更重要的是,这匹布证明了王大柱的价值,证明了王家织坊的未来!这让她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终于落地了一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王家上下传开。织坊的工匠们挺直了腰板,与有荣焉。新招的护院们看向后院的目光,除了敬畏,也多了几分踏实。毕竟,一个能赚大钱的主家,更值得卖命。
王大柱成了工棚的常客。他不再需要芸娘时刻搀扶,虽然脚步依旧虚浮缓慢,但每日总要由人扶着,在轰鸣的织机旁站上一会儿。他裹着厚厚的棉衣,静静地看着梭子飞驰,听着机杼起落,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木屑、桐油和棉线的气息。更多的时候,他怀里抱着那匹属于自己的新布,粗糙的、布满淡蓝裂纹的手指,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着布面温软的纹理。
芸娘跟在他身边,起初还有些担忧,但渐渐地,她发现少爷站在织机旁时,身上那股子渗人的寒意似乎真的会淡上一些。他紧锁的眉头会舒展,眼中那种冰冷的茫然会被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取代。这发现让她心中的恐惧一点点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心疼和守护的柔软。她不再仅仅把他当作一个需要照顾的、危险的“病人”,更像是守护着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艰难跋涉、寻找火种的行者。她默默地为他搬来凳子,在他站累时递上温水,动作轻柔自然,目光也渐渐坦然。
王大柱清晰地感知着芸娘的变化。那份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份无声的守护,如同涓涓细流,浸润着他冰封的心田。当他再次下意识地摩挲新布时,芸娘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惧地移开目光,反而会轻声问:“少爷,这布…摸着是不是很暖和?” 王大柱会沉默片刻,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一个简单的动作,一句简单的问话,却成了两人之间无声的桥梁。
变化不仅发生在他身上。手背上那片变浅的裂纹,范围似乎极其缓慢地扩大了一丝丝,颜色也更淡了些。虽然依旧冰冷,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感,在那片区域确实减轻了。这微小的变化,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给了他巨大的鼓舞和…一个方向。他开始有意识地将更多时间花在织机旁,花在那匹布上,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试图用这人间造物的暖意,去消融那非人的坚冰。
然而,并非所有角落都被这新生的暖意照亮。
柳青黛养病的厢房,依旧笼罩在一片沉寂的阴冷中。药味浓重,光线昏暗。梅香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眼眶红肿,用温热的湿布一遍遍擦拭着柳青黛冰冷的手指,低声絮叨着:“五太太…您快醒醒吧…新布织出来了,卖了大价钱呢…少爷他…他看着好多了,天天抱着那匹布…您要是醒了,看到该多好…”
榻上的人,如同精致的琉璃人偶,苍白透明,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腕间那片墨绿鳞片,黯淡得如同枯叶。
梅香没有注意到,当她絮叨到“少爷天天抱着那匹布”时,柳青黛那如同蝶翼般脆弱的睫毛,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灵魂深处,被某个特定的音节轻轻拨动。
夜色再次笼罩王家大院。
王大柱靠坐在炕头,怀里依旧抱着那匹新布,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布边。体内的寒意似乎真的被这持续的“治疗”压制得温顺了些许,至少,那如影随形的、仿佛要将灵魂冻结的刺痛感减轻了。这让他有了一丝力气去思考更多的东西。
“婉娘…”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比前几日清晰了些。
正在灯下核对账目的周婉娘立刻抬头,眼中带着询问。
“…柳青黛…” 王大柱的目光投向黑暗中的墙壁,仿佛能穿透过去看到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她…用的什么药?”
周婉娘放下笔,走到炕边坐下,叹了口气:“吴老用了最名贵的参茸吊命,辅以固本培元的方子,每日施针刺激心脉…但效果甚微。吴老说,她伤的是本源,寻常药石,恐难回天。”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柳青黛救了王大柱,这份恩情,王家不能不报。
王大柱沉默着,手指在温软的布面上缓缓划过。本源…寒毒…暖意…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盘旋。他体内的寒毒能被这布匹的暖意稍稍安抚,那么…柳青黛体内枯竭的本源,是否也能…?
他猛地低头,看向怀中的布匹。雪白的棉布在油灯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这布…” 他抬起头,看向周婉娘,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带着不确定,更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试探,“…给她…盖上试试…”
周婉娘一愣,随即明白了王大柱的意思。这想法太过匪夷所思!一匹布,能治伤?但她看着王大柱眼中那微弱却执拗的光芒,看着他手背上那片变浅的裂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死马当活马医吧!万一…万一真有奇效呢?
“好。” 周婉娘没有犹豫,立刻起身,“我这就去。”
她拿起王大柱怀中的那匹新布,转身快步走向柳青黛的房间。
厢房里,梅香正趴在榻边打盹。周婉娘示意她噤声,轻手轻脚地走到榻前。柳青黛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周婉娘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那匹带着王大柱体温、沾染了织机烟火气息的新布,小心翼翼地展开,轻柔地盖在了柳青黛身上,从肩头一直盖到脚踝。
雪白细密的棉布,如同初雪般覆盖在柳青黛苍白冰冷的身体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厢房里一片死寂。
周婉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果然…是自己病急乱投医了。一匹布,怎么可能…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将布拿开时。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呻吟般的气音,毫无征兆地从柳青黛干裂苍白的唇间溢出!
周婉娘和惊醒的梅香同时僵住!难以置信地看向榻上!
柳青黛那如同冰封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覆盖在她身上的雪白棉布,似乎微微地…起伏了一下?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平坦!
紧接着!
柳青黛那只一直冰冷僵硬、被梅香握在手中擦拭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
“五太太!” 梅香失声惊呼,喜极而泣!
周婉娘猛地捂住嘴,眼中瞬间涌上狂喜的泪水!她看着那覆盖在柳青黛身上的新布,看着布面下那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起伏,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真的…有用?!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躺在柳青黛腕间、如同枯死叶子般黯淡的墨绿鳞片,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丝难以察觉的、内敛的暗金光芒,在鳞片深处悄然流转!
沉睡的药奴,在人间烟火织就的暖意包裹下,终于撬动了冰封的意识之门。而王家大院深处,那匹承载着希望与未知的新布,其神秘的面纱,才刚刚揭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