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内,死寂无声。
江昆那句轻飘飘的“家事”,像一根无形的绣花针,精准地刺破了吕不韦用“国事”吹胀起来的滔天声势。
国事,可以辩。
家事,如何辩?
吕不韦伏跪在地,苍老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错愕与阴霾。他完全没料到,江昆会用这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切入。
他想说什么?
是想用太后与嫪毐的私情来攻讦自己知情不报?
可笑!那本就是自己抛出的饵,用来攻击嬴政的武器!
“虬龙君!”吕不韦沉声开口,试图将议题拉回自己的轨道,“如今国贼当前,社稷危亡,此乃国之大事!岂是‘家事’二字可以……”
话未说完,便被江昆一个抬手的动作,轻描淡写地打断了。
江昆甚至没有看他,仿佛这位权倾朝野的相邦,不过是殿外聒噪的寒鸦。
他的目光,依旧带着那抹玩味的笑意,缓缓扫过下方跪倒的一众吕氏党羽。
那些刚刚还义愤填膺、声讨国贼的重臣们,在接触到江昆视线的刹那,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对视。
“本君说的家事,”江昆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是指家里遭了硕鼠,进了蛀虫,需要打扫打扫了。”
话音落下,他施施然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卷……竹简。
那是一卷看起来极为普通的竹简,用玄色丝线捆绑,没有任何装饰。
然而,当这卷竹简出现在江昆手中的那一刻,整个麒麟殿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分。
吕不韦的心头,猛地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嬴政也是一怔,他紧张地看着身旁的帝师,完全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江昆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丝线,将竹简平摊在自己膝上,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竹片,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终于将目光,落在了第一个跳出来附议吕不韦的御史大夫,茅焦身上。
“茅焦。”
江昆轻轻念出这个名字。
茅焦浑身一震,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惊疑。
“臣在!”
“汝为御史大夫,监察百官,风闻奏事,乃国之耳目。”江昆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本君且问你,去年秋七月,渭水河道修缮,国库拨款三十万金。为何工程尚未过半,便已支用二十八万金?那超支的十数万金,去了何处?”
茅焦脸色一白,强自镇定道:“河道工程浩大,耗费甚巨,或有……或有预算不精之处,乃常事尔!”
“常事?”江昆轻笑一声,那笑声让茅焦心胆俱裂。
他低头看着竹简,念道:
“秦王政元年,秋七月十七,亥时。咸阳南城,‘醉仙楼’天字甲号房。汝与工部侍郎魏梁,密会承建此项工程的富商张胜。席间,汝二人收受张胜所赠‘程仪’,黄金五百斤。”
“其中三百斤,由汝带回府中,藏于你那第三房小妾赵氏的卧房妆奁盒下暗格之内。此事,可为常事?”
轰!
茅焦的脑子,像被一道天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时间!地点!人物!赃款数目!甚至……甚至连藏匿的地点都分毫不差!
这……这怎么可能?!
此事天知地知,除了他和魏梁、张胜三人,绝无第四人知晓!
“你……你血口喷人!”茅焦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他指着江昆,状若疯癫,“妖言惑众!你这是构陷朝臣!大王!此人意图搅乱朝局,其心可诛啊!”
嬴政也被这惊人的细节震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吕不韦脸色铁青,厉声喝道:“虬龙君!没有真凭实据,仅凭你一面之词,便敢当朝污蔑二品大员!你将大秦律法置于何地!”
江昆对他们的咆哮充耳不闻。
他甚至都懒得抬眼,仿佛只是在拂去肩头的两粒尘埃。
他的手指,在竹简上轻轻下滑,停在了下一个名字上。
“李斯。”
刚刚还站在吕不韦身后,一脸正气凛然的廷尉李斯,身体猛地一僵。
“汝为廷尉,掌天下刑狱,为国之利剑。”江昆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本君问你,半月之前,韩国使臣韩宇入咸阳,为何私下拜访你的府邸,并逗留至三更才离去?你们……聊了些什么?”
李斯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他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回虬龙君,韩使乃是与下官探讨法家学术,仅此而已。”
他自认此事做得滴水不漏,绝无破绽。
“探讨学术?”江昆嘴角的弧度更大了,“是探讨你新纳的美妾,甚爱来自韩国的‘百花玉露膏’,一盒便价值百金?还是探讨你那不成器的幼子,在城中豪赌欠下三千金,由韩使代为偿还?”
“又或者,是探讨……你亲笔绘制的那份,我大秦从关中至函谷关的粮草转运路线图,价值几何?”
“嗡——”
李斯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双腿一软,竟“噗通”一声瘫坐在地。
完了!
全完了!
连送礼的由头,儿子的赌债,甚至那份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去的路线图……对方竟然全部知道!
这不是猜测,不是推断!
这是亲眼所见!
满朝文武,此刻已经不是震惊,而是骇然!
如果说第一个茅焦,还可能是巧合,是栽赃。
那第二个李斯,这位以心机深沉、城府极深着称的廷尉,他那副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是真的!
虬龙君手中那卷看似普通的竹简上,记录的,是足以让这些朝堂重臣万劫不复的铁证!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那卷竹简,仿佛那不是竹简,而是一本催命的生死簿!
“荒谬!一派胡言!”
吕不韦终于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苍老的脸上怒气勃发,指着江昆咆哮道:“你究竟是何居心!用这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构陷朝堂栋梁!你这是在动摇我大秦的根基!”
他试图用自己的威势,压下这场已经失控的闹剧。
然而,江昆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相邦,稍安勿躁。”
“你的事,本君还没念到。”
一句话,让吕不韦所有的怒火,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从头凉到了脚。
他……他连我的事都知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江昆不再理会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下方那片已经开始骚动不安的吕氏党羽。
他的声音,陡然加快。
“中大夫,王启年!侵占军田三百亩,逼死佃户一十三口!”
“太仓令,赵贺!以次充好,倒卖官粮,获利六万金!”
“将作少府,钱林!承建阿房宫别苑,偷工减料,所用木材,皆为朽木!”
“……”
江昆的声音,在空旷的麒麟殿内回荡。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义正辞严的怒斥。
他只是在用一种平静到冷酷的语调,一个一个地,念出名字,报出罪状。
每一个名字,都伴随着一个官员轰然倒地的身影。
每一条罪状,都精准到令人发指,附带着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的详细描述。
起初,还有人哭喊冤枉。
到后来,只剩下绝望的叩首求饶。
再到最后,整个麒麟殿的下半区,已经跪倒了一大片,此起彼伏的,是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那哪里还是威风凛凛的大秦朝堂?
分明是一座正在被公开审判的人间地狱!
吕不韦精心构筑的,那堵用来逼宫的人墙,在江昆摧枯拉朽的“点名”之下,顷刻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更有甚者,一名被点到贪墨军饷的偏将军,为了自保,竟猛地爬起来,指着面如死灰的吕不韦,嘶声尖叫:
“是他!都是相邦!是他默许我等如此做的!他说……他说大秦的天下,日后便是吕家的天下!我等……我等也是被他蒙蔽了啊!”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对!是相邦指使的!”
“大王饶命!臣等皆是受了吕不韦的蛊惑啊!”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顷刻之间,刚刚还同仇敌忾的吕氏党羽,为了活命,纷纷调转枪口,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向了那个曾经被他们奉若神明的主心骨。
吕不韦呆呆地站在那里,环顾四周。
目光所及,皆是背叛与指控。
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他穷尽一生,耗费无数心血编织的权势大网,他引以为傲的门客三千,他赖以和秦王分庭抗礼的朝堂势力……
在这一刻,被那个年轻人,用一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竹简,撕得粉碎。
他甚至,连一丝像样的抵抗都做不到。
这不是政治,不是权谋。
这是……神罚。
高台之上,嬴政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变成了狂喜,再到此刻对江昆那神鬼莫测手段的深深敬畏。
他看着下方那场滑稽的闹剧,看着那个孤零零站在那里的吕不韦,心中积郁多年的怨气与恐惧,一扫而空。
他终于明白,帝师为何说,吕不韦,不过是“稍大些的蝼蚁”。
原来,在真正的力量面前,所谓的权倾朝野,真的……不堪一击。
终于,江昆念完了竹简上的最后一个名字。
他缓缓地,将竹简重新卷起,握在手中。
整个麒麟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江昆站起身,无视了下方跪了一地的“国之栋梁”,也无视了那个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吕不韦。
他缓步走到王座之前,对着龙椅上那位同样处于震撼中的少年天子,微微躬身。
他将手中的竹简,双手奉上。
“大王。”
江昆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些侵蚀国本的家贼,这些尸位素餐的蛀虫,都记录在此了。”
“该如何处置,请大王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