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前说:当你开始用神明的视角下棋,凡人的王座,便只是你脚下的第一级台阶。
夜色如墨,咸阳城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上将军府,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可怕。府内的仆从侍女们,一个个屏息凝神,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书房里的主人。
桓齮已经独自在书房里坐了整整三个时辰。
他没有批阅公文,也没有擦拭他那柄从不离身的青铜古剑,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身寻常的布衣,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位战功赫赫、威震六国的上将军,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乡下老农。
花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浑浊的眼眸。
岁月的风霜,在他身上刻下了太多的痕迹。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作为一名普通的秦国锐士,如何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凭借一颗颗货真价实的敌人首级,一步步从底层小卒,爬到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想起了先王嬴子楚临终前的嘱托,让他好好辅佐年幼的嬴政,守好大秦的江山。
他也想起了自己率军攻破一座座城池,将秦国的黑色龙旗插遍六国土地时的意气风发。
他为大秦,流过血,断过骨,身上至今还留着十几道狰狞的伤疤。他自问,无愧于“大秦将军”这四个字。
可是,今天在朝堂上,王上说他“不忠、不义、不敬”。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不义?他灭郑,是国战,是执行君令。纵兵劫掠?战争哪有不死人的?他自认已经约束了部下,比起其他将军,他的军队军纪已算严明。
不忠?他从未有过反叛之心!军中派系,自古有之,那是袍泽弟兄们用命换来的情谊,岂能是他一言就能解散的?
不敬?更是无稽之谈。他对那位如神明般的虬龙君,心中充满了敬畏,甚至还有一丝恐惧。他只是不明白,为何那位神明,会因为一个女人,就要置他于死地。
桓齮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悲哀与……明悟。
他终于懂了。
罪名是什么,不重要。
他有没有罪,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王上认为他有罪。那位高高在上的虬龙君,认为他该死。
他这把老刀,太旧了,太钝了,也太碍眼了。在新君和神明的眼中,是时候该被丢弃,或者……换一种方式,发挥最后的余热。
“为大秦流尽最后一滴血,战死沙场,保全家族荣耀……”
桓齮低声咀嚼着嬴政在朝堂上说的话,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
好一个“仁慈”!
好一个“体面的死法”!
他慢慢站起身,那原本有些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重新变得挺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能顶天立地的秦国上将军。
他走到墙边,取下那柄陪伴了他一生的青铜古剑。
“锵——”
剑身出鞘,寒光凛冽,映照出他苍老而决然的脸庞。
“也罢……我桓齮,生是秦人,死是秦鬼。”
“既然王上要我死,那我,便死在为大秦开疆拓土的路上!”
“李牧……就让我这把老骨头,来称一称你这位当世名将的斤两!”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战意,那是一种不计生死、只为荣耀的,属于老兵最后的疯狂。
……
与此同时,蒙家府邸。
年轻的将军蒙恬,正与他的父亲,同样是秦国重将的蒙武,在庭院中对弈。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绞杀正酣。
“父亲,”蒙恬执起一子,轻轻落下,打破了沉默,“您说,王上此举,究竟是何深意?”
蒙武须发微白,目光深邃,他看着棋盘,仿佛看的不是棋局,而是整个天下的风云变幻。
“这不是王上的深意,这是……那位虬龙君的意志。”
蒙武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桓齮老了,他的那一套,不适合如今的大秦了。他的存在,是军中旧势力的象征,是王上亲掌军权的阻碍。”
蒙恬若有所思:“所以,这是杀鸡儆猴?”
“不,”蒙武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忌惮,“这不是杀鸡儆猴,这是‘废物利用’。用一把即将淘汰的旧刀,去砍最硬的骨头。砍断了,我们省了大事。刀崩了,也无所谓,正好换上新刀。”
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恬儿,你就是王上和君上,准备换上的那把新刀。”
蒙恬心中一震,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明白了,这是他的机会,也是整个蒙家的机会。
“孩儿明白!”蒙恬沉声道,“孩儿必不负王上与君上厚望!”
蒙武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桓齮……一辈子为大秦征战,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君心难测,神意如渊啊。”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如今的咸阳,不仅有虎,还有一头俯瞰苍生的……真龙。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咸阳的权贵圈层中传开。
所有人都被嬴政在朝堂上的雷霆手段,以及其背后那位虬龙君的冷酷算计,给惊得噤若寒蝉。
前几日还敢串联上书的官员,此刻一个个闭门谢客,生怕引火烧身。
而就在第二天清晨,几桩大案,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兵部侍郎被御史台弹劾,从其家中搜出与赵国私通的书信,证据确凿,当即下狱。
屯骑校尉被揭发克扣军饷,中饱私囊,人赃并获,押赴刑场。
……
一连七八名在昨日朝堂上反对最激烈的官员,一夜之间,全部倒台。罪名各不相同,但证据链都完整得无可挑剔。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那位神君的手段。
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谋,让所有心怀异志者,都感到了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整个咸阳的官场,为之一清。
再无人敢对出征赵国一事,提出半句异议。
秦国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在扫清了内部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阻碍后,开始以一种令人战栗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三十万大军的粮草、军械、辎重,在短短数日内便筹措完毕。一道道军令从咸阳发出,调动着关中各地的兵马,向着函谷关集结。
整个关中平原,都弥漫着一股铁与血的味道。
而在风暴的中心,虬龙君府,却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仿佛与世隔绝。
这一日,江昆正在后院的湖心亭中,与晓梦对坐。
亭外细雨蒙蒙,湖面烟波浩渺,宛如一幅水墨画。
晓梦换下了一身素白道袍,穿上了一件江昆为她准备的月白色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星辰流转的图案,让她那本就出尘的气质,更添了几分神秘与高贵。
她的小脸依旧清冷,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望向江昆时,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孺慕与依赖。
“师尊,”晓梦素手执黑子,轻轻点在棋盘的天元之位,“您这一手‘弃子争先’,弟子还是看不懂。”
她说的,自然是桓齮之事。
在她看来,以师尊的神通,要杀李牧,不过反掌之间。为何要多此一举,牺牲一位大秦上将和数十万兵马的性命?
江昆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香袅袅。
“晓梦,你记住。杀人,是最低级的手段。诛心,才是上乘。”
他伸出手指,在棋盘上轻轻一点。
“李牧是赵国最后的军魂。我若直接以雷霆手段将他抹杀,赵国固然会灭,但赵人的反抗之心,却会因此而凝成一股,后患无穷。”
“但若是,让桓齮这支‘哀兵’,在付出惨痛代价后,与李牧同归于尽,或是惨胜。那么,在天下人看来,秦国胜得侥幸,胜得悲壮。赵人会觉得,李牧虽死,却也重创了秦军,虽败犹荣。他们的那股心气,便会泄掉大半。”
“更重要的是,”江昆的目光变得深邃,“我要让嬴政,让蒙恬,让天下所有人都亲眼看到,违逆我,或者说,不再‘有用’的下场。我要让他们从这血淋淋的棋局中,学会敬畏。”
晓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对于权谋并不感兴趣,但她能感受到师尊话语中那股视天下为棋盘,视众生为棋子的无上霸气。
这,就是师尊的“道”吗?
将一切都纳入算计,让世界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转。
“师尊的道,弟子明白了。”晓梦的眼神,变得愈发清亮与坚定,“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师尊的道,超越天道。”
江昆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看向咸阳宫的方向,眼神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
“刀,已经磨好了。接下来,就看这把刀,能为我斩出怎样一幅……壮丽的血色画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