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刚要开口回应路霖,周遭的一切却在瞬间坍缩。
视觉、听觉、触觉……所有感知被猛地抽离,她仿佛被抛入一片绝对的虚无,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连自身的存在都变得模糊。
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
“路霖。”
没有人回应。
指尖仿佛触碰到一片冰冷的薄膜,下一刻,强烈的光线刺入眼中,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嘈杂声。
视野先是模糊的光斑跳跃,继而渐渐清晰。
最先灌入耳膜的,是充满戾气的叫骂,一声高过一声:
“就是这鬼学校!教坏了娃!以前多听话的孩子,现在都敢顶嘴了,学的都是啥歪理!”
“什么更好的未来?呸!就是唆使我娃离开村子,离开爹娘!良心让狗吃了!”
“我娃要不是来这上学,能变成这样?能出事?就是你们害的!赔我娃的命来!”
“这学校就不该存在!是祸根!必须铲平!”
“说的好听!以前娃在村里念书哪要这么多钱?哄着娃往城里跑,学费贵得要死,不就是骗钱吗!”
“学校把娃毁了,就是把这个家都毁了啊!今天非跟它算总账不可!”
秦书的视线顺着这滔天的恨意聚焦,她发现自己正站在熟悉的学校门外。
眼前,天色已然墨黑,火把的光焰在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跳跃。
那群激动的家长对她视若无睹,她试探着伸手,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身旁人的身体。
她无法触碰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切也感知不到她。
这像是一段被往事,又或是一个幻境。
在她愣神的刹那,人群的情绪已达沸点。
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凶神恶煞的人们猛地撞开校门,如同决堤的洪水,挥舞着棍棒和火把,汹涌地冲进了学校。
秦书只能错愕地站在原地。
校内的灯光接连仓皇亮起。
四位老师显然被外面的响动惊醒,匆忙披上外衣便从休息室冲了出来。
当他们看到操场上这片黑压压的、被火把照得明暗不定的人群时,脚步都不由得一滞。
为首的男老师急忙上前,张开双臂试图稳住局面:“各位乡亲!冷静!请冷静!有话好好说!”
可愤怒的洪流已然决堤。
看见他们,人群的火气“噌”地窜得更高。
“就是他们!就是这些外人教坏了我们的娃!” 怒吼声中,有人猛地上前,用力推搡着挡在最前面的老师。一个踉跄,老师险些摔倒。
三位男老师立刻下意识地将唯一的女老师徐雅紧紧护在身后。
那男老师的声音带着沙哑和极力维持的克制,在嘈杂中格外清晰:“孩子们!孩子们都在宿舍睡觉!请小声一点,别吓到孩子!有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坐下来谈!一切好商量!”
“商量?跟你们这些骗子有啥好商量的!今天必须把这害人的地方给平了!” 满脸戾气的赵父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他振臂一呼,人群开始向四周扩散。
有人用棍棒砸向教室的窗玻璃,刺耳的碎裂声一声高过一声。
更多人涌向宿舍楼,扯着嗓子用最污秽的语言叫骂,把睡梦中的学生纷纷惊醒。
孩子们惊恐的小脸从窗口探出来,看到楼下这如同暴乱的一幕。
许多孩子吓得哭喊起来,纷纷跌跌撞撞跑下楼,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自己的父母,哭着去拉他们的手和衣角。
“爸!妈!你们在干什么!快住手!求求你们了!”
“放开我!今天必须跟我回家!这破学不许上了!” 家长粗暴地甩开孩子的手,甚至一把将孩子拽倒在地。
“我不回去!老师没有错!学校没有错!是你们错了!你们这是违法的!”
孩子们带着哭腔的辩解和抵抗,如同火上浇油。
“看看!都被洗脑成什么样子了!连爹妈的话都不听了!” 家长们将所有的怨气和挫败感,都变本加厉地倾泻在四位老师身上。
“打!打这些害人精!”
人群彻底失控,汹涌地扑向四位老师。
拳头、脚、随手捡起的木棍和土块,如同冰雹般砸落下来。
三位男老师死死地将徐雅护在中间,用脊背和手臂承受着大部分击打,尽力蜷缩身体保护要害。
为首的男老师的嘴角已经破裂渗血,但他仍徒劳地试图呼喊:“别打了!先救火!孩子们危险!”
他的声音在疯狂的喧嚣中微弱得像蚊蚋。
可施暴者们仿佛陷入了一种集体的癔症。
他们打的似乎不只是眼前这几个具体的人,而是在殴打一种他们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变化,殴打那些让他们感到不安和挫败的“新事物”。
他们的脸上混杂着愤怒、一种扭曲的“正义感”,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兴奋。
混乱中,不知是谁的火把碰到了堆在墙角的干燥杂物,火苗“轰”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的窗棂和墙壁,迅速蔓延开来。
火光冲天,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如同魔鬼。
叫骂声、孩子的哭喊声、木材燃烧的噼啪爆裂声交织在一起。
夜空被染成一种不祥的、令人绝望的橘红色。
四位老师站在疯狂的人群与腾起的烈焰之间,望着他们付出无数心血、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校园陷入火海。
他们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惨白如纸,眼神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凉的死寂。
被家长们连拖带拽拉离火场的学生们,拼命回头,望向老师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无助、焦急和深重的愧疚。
就在这时,陈大凄厉得变调的哭喊压过了所有嘈杂:“我弟弟!我弟弟还在里面!他发烧了!还没出来啊!”
他试图逆着人流往回冲,却被身边的大人死死拽住,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喧嚣和逃离的脚步声里。
但这声呼喊却像一道惊雷,惊醒了四位已经手脚麻木的老师。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任何犹豫,仿佛忘记了恐惧,一窝蜂地朝着已完全被火舌吞噬的宿舍楼入口狂奔而去!
秦书眼睁睁看着那无比熟悉的、决绝的背影义无反顾地冲入火中。她心脏骤然紧缩,下意识地轻唤出声:“路霖……”
那个背影听不见她声音,也丝毫没有停留,瞬间被翻卷的烈焰和浓烟吞噬。
火越烧越旺,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一些家长站在稍远的安全地带,脸上竟带着一种扭曲的、大仇得报般的快意,指指点点。
只有陈大瘫倒在地,双手死死抠进泥土,对着大火撕心裂肺地哭喊,声音已经嘶哑:“弟弟!我弟弟还在里面啊!求求你们!救救他!”
然而,此刻除了燃烧的爆响,几乎没人再理会这绝望的呼喊。
就在陈大的心彻底沉入绝望之际,奇迹发生了。
宿舍楼一个即将被火焰完全吞没的门口,一个瘦弱的身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了出来!
陈二满脸满身都是烟灰和血迹,剧烈地咳嗽着,踉踉跄跄跑出几步后,重重摔倒在地。
“弟弟!” 陈大的哭声戛然而止,化为一声难以置信的、混合着狂喜与恐惧的惊呼。
他像颗炮弹一样从地上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陈二,竟然活着出来了!
因为回家耐心做家人思想工作而留宿在家的任素,是在深夜里被邻村孩子急促的拍门声惊醒的。
“任老师!不好了!学校、学校出大事了!”
她心头猛地一沉,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好,趿拉着布鞋就跟踉跄跄地冲进了夜色里。
山路崎岖,夜露打湿了她的裤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越是靠近学校方向,天空那异样的橘红色就越发刺眼,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呛人的烟味。
当她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上那个熟悉的山坡,整个人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火舌疯狂舔舐着夜空,发出骇人的咆哮,燃烧的断椽碎瓦不时轰然塌落,溅起漫天火星。
那些熟悉的村民面孔,此刻正三三两两地站在安全距离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甚至……有人嘴角挂着诡异的笑意,指指点点,仿佛在观赏一场与己无关的盛大焰火。
孩子们的抽泣和哭喊被淹没在火焰的爆裂声和人群的低语中,无人理会。
任素只觉得双腿一软,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母亲有力而颤抖的手及时从旁边死死架住了她的胳膊。
“素素!你去哪儿!” 母亲的声音带着极大的恐惧。
短暂的晕眩过去,理智回笼的瞬间,是更深的恐惧。
任素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那片火海,下一秒,她奋力想要挣脱母亲的手往里冲:“放开我!让我进去!路老师!徐老师!他们还在里面!!”
任姨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女儿的腰,几乎是被拖着往前挪,声音带着哭腔:“疯了吗!这火这么大,你进去就是送死啊!回来!”
任素像是听不见,她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又恐慌地在那些冷漠的、映着火光的脸孔上扫过一遍,两遍……
没有!
同事们不在外面。
她开始拼命挣扎,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我同事呢?!他们四个人呢?!他们怎么没出来?!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你们说话啊!!”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打扰,纷纷转过头来。
那些脸上映着跳动的火光,表情复杂,有麻木,有事不关己的淡漠,有轻微的尴尬,但更多人脸上是一种让她心寒的、混合着快意与逃避的扭曲神情。
没有人回答她。
任素像困兽一样被母亲拦着,朝着火场和人群嘶吼,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的力气在疯狂的挣扎中迅速耗尽,终于,她猛地转回身,双手死死抓住母亲的双臂。
身体因脱力和悲恸而剧烈颤抖,眼泪混着汗水、烟灰滚滚而下,声音变成哀莫大于心死的哀求:“妈…妈我求求你了…你让我进去吧…他们肯定还在里面…他们会死的…他们真的会死的啊……”
她一遍遍地重复,眼神涣散,仿佛除了冲进火海,她的世界已别无他物。
任姨看着女儿的脸,心痛得无以复加,只能更紧地抱住她,一遍遍无力地重复:“没了,素素,都没用了啊…听话…”
就在这时,人群里不知是谁,冷冰冰地、带着一丝嘲讽扔过来一句:“死了也是他们活该。”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任素。
她倏地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眼睛却像两簇燃尽的灰烬,骤然迸发出骇人的光芒。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群人嘶吼:“你们这是杀人!你们不得好死!会有报应的!”
有人嗤笑,有人别过脸去,还有人嬉皮懒脸地反驳:“怪我们咯?是他们自己不出来寻死,关我们屁事!”
“任家丫头,你可别血口喷人!”
看着这一切,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秦书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胸口,深吸了一口仿佛带着焦糊味和绝望气息的空气。
简直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
大火依旧毫无怜悯地燃烧着,噼啪作响,燃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际泛起一丝惨淡的灰白,才渐渐势弱。
最终熄灭,只留下满地焦黑的、冒着青烟的断壁残垣。
曾经充满生机的地方,彻底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