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废品的路比黄龙想的还难走。
镇子不大,可值钱的破烂早就被其他乞丐或者拾荒人翻遍了。老头带着黄龙绕开菜市场 —— 怕再遇上那个抢馒头的老乞丐,又避开了粮站后院 —— 说 “粮站的人凶,见了拾荒的就赶”,最后停在镇子边缘的铁路旁。
铁轨延伸向远方,被积雪盖了一层,泛着冷光。道砟石缝里偶尔能找到被人丢弃的纸壳、空酒瓶,还有被火车轧扁的铁皮罐头。老头蹲下身,用左手捡起一个空酒瓶,手指在瓶口摸了摸,又对着阳光看了看,才放进随身的破布袋里:“要捡没破的,破了的收废品的不要,还容易割手。”
黄龙学着老头的样子,蹲在雪地里找。他的手指冻得通红,指尖已经失去了知觉,碰到冰冷的铁轨时,像触到了冰块,疼得他赶紧缩手。老头看在眼里,从怀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破布,递给他:“裹在手上,能挡点寒。”
那破布是老头自己用的,带着点他身上的烟火气,虽然脏,却比雪地里的冰要暖。黄龙接过布,小心翼翼地裹在手上,果然舒服了些。他跟着老头,在铁轨旁一点点找,偶尔捡到一张完整的纸壳,老头会教他把纸壳铺平,叠好,说 “这样能多装些,收废品的也愿意给高价”。
两人捡了一上午,布袋才装了一半。中午的时候,风更烈了,刮在脸上像刀子割。老头带着黄龙走到一个背风的土墙根下,坐下来休息。黄龙从怀里摸出那小半把玉米面,想分给老头,却被老头摆手拒绝了:“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黄龙知道老头是让着他,可他也没多吃,只捏了一小撮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玉米面有点涩,还带着点霉味,可他却吃得很仔细 —— 这是他仅剩的粮食了。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银镯子从破夹袄的袖子里滑了出来,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那是母亲当年用红绳缠过的地方,红绳磨断后,在镯子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像一道小小的伤疤。
老头的目光突然落在了银镯子上。
他原本靠在土墙上,半眯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可看到银镯子的瞬间,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左眼一下子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那只镯子,空洞的右眼窝也像是有了焦点。他的左手慢慢抬起来,手指微微颤抖,像是想碰,又不敢碰。
“这镯子……” 老头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你娘给你的?”
黄龙点点头,把镯子往袖子里缩了缩,有点警惕 —— 这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他不想被别人拿走。
老头好像没注意到黄龙的警惕,他的目光还停留在黄龙的手腕上,追问:“你娘…… 她还在赌场?”
黄龙的心里 “咯噔” 一下,抬头看着老头:“你怎么知道?” 他从没跟老头说过母亲在赌场的事,只说过母亲被爹卖了。
老头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爹…… 是不是赌鬼?”
这五个字像一块石头,砸在黄龙的心上。他想起爹把妹妹卖了时的麻木,想起爹把母亲卖去赌场时的懦弱,想起爹想把他当筹码时的冷漠,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低下头,用裹着破布的手抹了抹眼泪,声音哽咽着:“是…… 他是赌鬼,他把我娘和妹妹都卖了,还想把我卖给赌场……”
老头没说话。
黄龙抬起头,看到老头的左眼红红的,像是也在难过。他的左手紧紧攥着,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他靠在土墙上,把头扭向一边,看着远处的铁轨,不再说话。
风刮过土墙,卷起地上的雪沫,落在两人的破布袋上。黄龙不知道老头为什么会问这些,也不知道老头为什么会难过,他只是觉得,老头好像也经历过和他一样的事 —— 好像也被赌伤害过。
过了很久,老头才慢慢转过头,左眼的红已经褪去,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走吧,再捡点,就能换两个馒头了。”
黄龙也赶紧站起身,跟在老头身后。可他总觉得,老头好像变了 —— 刚才捡废品时,他还会偶尔跟黄龙说几句话,教他怎么找值钱的破烂,可现在,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在铁轨旁慢慢走,脚步比之前更慢了,左腿的跛也好像更明显了。
下午的时候,两人路过镇子中心的一条街。那条街上有一家赌场,门口挂着红色的幌子,上面写着 “财源广进” 四个大字,幌子被风吹得乱晃,像是在引诱着过路人进去。
黄龙看到赌场的瞬间,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绕开 —— 他怕看到里面的人,怕想起母亲可能就在这样的地方受苦。
老头也看到了赌场。
他的脚步猛地停住,身体又僵住了。他的左眼死死地盯着赌场的幌子,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 有恨,有痛苦,还有一丝恐惧。他的左手攥得更紧了,指关节都在发抖,空着的右手袖子在风里晃着,像是在控诉着什么。
“我们绕路走。” 老头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命令的语气。
黄龙点点头,跟着老头绕到了旁边的小巷里。小巷里很黑,地上满是垃圾,还有结冰的水坑。黄龙走在后面,看着老头的背影,突然觉得老头的背影很孤单,也很沉重,像是背着很多很多的往事。
傍晚的时候,两人终于把布袋装满了。老头带着黄龙去了镇子东头的废品站,废品站的老板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接过布袋,翻了翻,才给了他们四个铜板:“都是些不值钱的,就这些了,不要就算了。”
老头没讨价还价,接过铜板,塞给黄龙两个:“你拿着,晚上买馒头吃。”
黄龙不肯要:“你也饿,我们一起用。”
老头笑了笑,那是黄龙第一次看到老头笑。他的脸上满是皱纹,笑起来的时候,皱纹挤在一起,看起来有点慈祥:“我老了,吃不了多少,你是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
黄龙拗不过老头,只好接过铜板,小心地放进怀里。
两人走出废品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镇子上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雪地上,映出长长的影子。老头带着黄龙,又回到了那个桥洞 —— 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晚上,黄龙靠在石壁上,很快就睡着了。他太累了,又饿,睡得很沉。
半夜的时候,他被一阵动静吵醒了。他睁开眼,看到老头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正对着月光看。黄龙仔细一看,才发现老头手里拿的是他白天看到的那个空酒瓶 —— 老头正用左手的手指,在瓶口轻轻摩挲着,像是在摸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更让黄龙惊讶的是,老头的嘴里好像在念叨着什么。他悄悄凑近了些,才听清老头在说什么 —— 老头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像是在跟人说话:“阿静…… 对不起…… 是我害了你和婉儿…… 我不该赌…… 我不该信他……”
黄龙不知道 “阿静” 和 “婉儿” 是谁,也不知道老头在说什么。他只知道,老头现在很伤心,比他想起母亲和妹妹的时候还要伤心。
他没有打扰老头,只是悄悄退了回去,靠在石壁上,看着老头的背影。月光从桥洞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老头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看起来很孤单,也很可怜。
黄龙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子,又摸了摸怀里的两个铜板,心里突然觉得,老头可能和他一样,也是被赌毁掉了家的人。他不知道老头的过去,可他知道,从今以后,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 他有了一个同伴,一个和他一样,被赌伤害过的同伴。
风还在吹,可桥洞里却好像没那么冷了。黄龙闭上眼睛,又睡着了。这一次,他没有做噩梦,梦里,他好像看到了母亲和妹妹,还看到了老头,他们一起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吃着热乎的馒头,脸上都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