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宝殿中极静。
香烟一缕一缕升起。
绕过金梁,溶在深处的云雾。
灯光从珠帘缝隙间洒下,碎成一片片冷金。
飘渺的落在玉阶上,像刀锋细细刻过白玉。
王母娘娘端坐在高台,罗衣曳地,裙摆铺成一弯无声的月。
鬓边一枝琼花镶嵌的人多了几丝温柔。
只是那笑意仿佛永远都隔着一层冰,温柔却割人。
她低眸拨弄念珠,珠子滚过指节,发出极轻的声响。
一声一声,像水滴打在石上。
李天王立在下首,身上的盔甲被灯光一寸寸勾亮,冷硬得像覆满寒霜的铁。
他弯身,语气恭顺却带着一股极细的寒意。
“娘娘,孙悟空此番虽立功,却性烈难驯。臣忧它功名在外,未必是福。”
王母娘娘轻抬眼,眼波温和得像一汪湖,湖底却是看不见的暗流。
“哦?那依李天王的意思是……”
她说话极慢,尾音落下时,念珠正好在指尖停住,像一根弦被拽紧。
“娘娘宽仁,臣不敢妄言,只是凡事需早做打算。今日不设防,明日或生祸端。”
王母娘娘垂下眼,指尖一转,念珠重新滑动。
“李天王觉得该如何防?”
李天王眼里闪过一丝锐意,语气却仍柔和。
“先招安,再缚手。先封孙悟空官职,给足他颜面让众妖无话。再立律条设约束,让它寸步不离天庭规矩。若是如此顺服,实乃是天庭之幸。”
这番话不卑不亢,落在地上却像一块寒铁。
殿内的灯摇了摇,王母娘娘看着他,神色无波。
“李天王的话,本宫记下了。”
她顿了顿,语声慢得像风掠过冰面。
“本宫不愿轻启杀戮,能安则安,能抚则抚。如此甚好。”
她的音调依旧温润却带着威严。
像一双白手搭在肩上,力道却慢慢收紧,直勒到骨头里。
李天王俯首拱手,恭声道。
“娘娘圣明。”
李天王低下头,腰身在暗影里缓缓弯起。
如此不卑不亢。
王母娘娘转身,雍容华贵的身影没入深深的帷幔。
裙角轻扬。
白得没有一丝尘色,冷得没有一寸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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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宫风冷。
九霄云阙。
夜色深得像一片无底的海。
风阵阵卷过云涛,吹得金阙玉阶森严光冷。
威严的仿佛将天地都切成锋锐的棱角。
银甲被卸在一旁,沾着血的暗痕在灯影下凝成一抹沉重的黑。
二郎神负手立在神殿外。
他如墨般的长发束起,墨色如流绸绵密。
额前偶然垂下一缕便被风吹起,轻轻拂过他坚毅冷酷的脸侧,露出那双漆黑深沉的眸子。
他的手里是那枚寒气逼人的三尖两刃刀。
而那刀刃上的血迹已经拭尽,只余一抹暗暗的寒光丛生。
二郎神的指尖缓慢摩挲着那柄刃。
他的动作极轻,像擦拭着什么宝贝一般。
他就那样一遍又一遍擦着,仿佛要将心底的某种情绪也一并抹平。
殿外宫阙灯火通明,群仙笑语声隐隐传出。
阵阵飘渺的乐声和着浊浊酒气,流淌在重重宫阙之间。
可二郎神那冷硬的背影,仿佛与这热闹格格不入。
忽然。
一阵风卷过暗金衣袍,隐约带来一抹腥甜的血味。
他的目光落在刀锋上。
刀锋里,映出一抹带着猩红的金光。
像黑林间那一幕,倏然在他眼前炸开。
二郎神垂眸,眼底冷光深得像无底深渊。
风忽然止了。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玉阶那头传来,带着极浅的节奏,轻轻落在他的身后。
“真君。”
声音柔和,带着一点烟雨般的润。
他回眸。
啸天立在那里,一袭素衣,腰间悬着佩刀。
鬓发用白玉环束起,眼神澄净,映着灯火像一泓深潭。
她走上前,温声道,“狼崽已经送到花果山了。”
二郎神的手,微微一顿。
“收下了?”他的声音低沉,极轻。
啸天点头,嘴角弯了弯,带着一抹看不见的笑意。
“收下了,还给它取了个名字。”
“叫什么?”
“阿囝。”
话音刚落,殿内空气冷了几分。
啸天发觉气氛不对,忙又补充。
“大圣说这小狼崽子长得像个团子……又是随手捡来的……就取个谐音‘囝’字。”
风吹过。
卷起二郎神鬓角的一缕发丝。
二郎神移开目光,将刀缓缓放下。
“……嗯。”
啸天似是犹豫,片刻后,她还是轻声道。
“大圣是如何知道……?”
话音极轻,却像一根细针落在风里。
拨开无声的湖水,溅起一圈暗暗的涟漪。
二郎神黑眸一深,里面是旁人看不透的情绪。
风卷过天阶,吹动他衣袖猎猎。
良久。
他低低开口,嗓音冷静得像一泓死水。
“无碍,回去吧。”
啸天点头退身。
衣角在夜色里划出一弧白光,没入殿影深处。
殿外寂然无声。
只有那柄刀静静立在二郎神的手中,像一抹凝固的霜。
他抬眸,看向天边。
九霄云阙,冷光万顷。
他的眼冷得像一片锋刃。
深处,却压着连他自己都不敢轻触的暗火。
风过玉霄,灯火摇曳。
那抹火,在风里烧得极静,却烧穿了整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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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
真君神殿外云雾低垂。
许久过后。
二郎神推门而入,脚步沉稳,长袍拖曳在玉阶上发出细微摩擦声。
他的目光在案上的卷轴停了片刻,伸手将它展开。
金漆的字里,凡间巡查的神将名单一一列在眼前。
那里面没有他的名字。
也不会有。
他看了很久,神情无波,指尖却在卷轴末端轻轻敲了两下,像在衡量。
片刻后,他取来一支细笔,蘸墨极浅,笔锋顿在纸上时微微停顿,随即落下。
二郎神。
他又提笔落下寥寥几笔。
齐天大圣。
两个名字,清冷而锋利地嵌进了原本的名单中。
写完,他凝视那几个字许久,眼底的深沉暗得看不透。
他将卷轴重新卷好,封缄,放回原处。
袖口一拂,带走了案上那点若有若无的墨香。
殿外祥云翻涌,金钟沉鸣。
下一刻,他已消失在白玉台阶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