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钟声自京都城楼悠悠传来,第一响便如寒刃割裂长空,惊得火海边缘的残魂簌簌后退。
林晚昭站在祖碑前,指尖微颤,玉簪已抵掌心。
血未落,魂先动。
她听见了——九代先祖的呼吸,自地宫深处缓缓升起,像是沉睡千年的潮水终于被月引唤醒。
每一缕魂音都低沉而厚重,缠绕着听魂族血脉的悲鸣与誓约。
母亲的声音也在其中,温柔却坚定:“晚昭,割下去,你的血,是钥匙,也是刀。”
她闭了闭眼,手腕一翻。
玉簪划破掌心,鲜血如红雨洒出,一滴一滴,坠在祖碑斑驳的碑面之上。
那石碑本已焦黑龟裂,此刻却骤然泛起暗金纹路,仿佛沉眠的巨兽睁开了眼。
血迹蜿蜒而下,竟自行勾勒出古老的契文,一道、两道、七道、九道……与地宫中九盏文魄灯遥相呼应。
“断誓——起!”血契守坛盲妪猛然抬头,枯槁的手掌拍向碑底,口中吐出晦涩古咒,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地底撕扯而出,带着腐土与骨灰的气息。
“以血引魂,以魂破契,听魂归位,誓不破,血不断!”
轰——!
地宫之门彻底开启。
九道残魂自地底升腾而起,形貌模糊,却皆披着听魂司历代执掌的玄袍,肩佩魂纹玉绶。
他们悬浮半空,围成环阵,齐声低喝:“誓不破,血不断!”
声浪如雷,震得整座祠堂簌簌发抖,连那焚烧不休的结界火墙都被逼退三尺。
沈知远立于阵眼中央,手中归墟钟微微震颤,青铜古纹泛起幽光。
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冷汗,却始终稳稳托住钟体,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知道,这一钟,不只是护住林晚昭的魂脉,更是维系九道先祖之力不散的最后纽带。
钟鸣第一响,天地一静。
第二响,风止如死。
第三响,火焰凝滞。
至第九响,钟声荡开,如涟漪扩散,九道残魂齐齐睁眼,目光如炬,尽数落在那块“双生契”石碑之上。
石碑剧烈震颤,碑面浮现出两道幼小的身影——林照与阿那尔,十指交握,唇边含笑,身后是百年前听魂司初立时的春祭大典。
稚嫩的誓言随影像浮现:“生死同契,荣辱共命,血脉相连,永不相负。”
可那“永不相负”四字,却在血光中扭曲变形,透出森然黑气。
“住手!”一声怒吼撕裂虚空。
双生契刻碑匠的亡魂猛然浮现,残破的身躯裹着刻刀与血泥,双目赤红如焚。
“你们懂什么?!这契是命换来的!是听魂族最后的根!誓不灭!契永存!”
他扑向石碑,欲以魂体重塑契约。
可九道先祖之力何其浩荡?
残魂尚未触及碑体,便被一股无形巨力狠狠压下,双膝触地,发出沉闷响声。
他挣扎、嘶吼,却如蝼蚁撼山,动弹不得。
林晚昭缓缓抬头,掌心血仍未止,却已不再颤抖。
她望着那块承载百年谎言的石碑,望着那对交握的手影,望着母亲临终前紧握她的模样,望着地宫深处无数无名碑上无声消逝的名字。
她一步步上前,每一步,脚下都绽开一朵血莲。
“我以林晚昭之名,”她的声音不大,却穿透钟鸣、咒语、怒吼,清晰如刃,“承母志,继听魂,断双生契——”
她抬起染血的右手,指尖凝聚血光,竟化作一柄无形利刃,直指碑心。
“此誓已断,听魂不跪!”
血刃劈落——
轰!!!
碑首应声断裂,那对交握的手影瞬间崩碎,化作黑烟四散。
石碑自上而下裂开一道深痕,仿佛天罚之痕,直贯地脉。
九道残魂齐齐低叹,身影开始淡去。
盲妪伏地叩首,泪流满面:“先祖归矣……誓已断……听魂……自由了……”
沈知远手中的归墟钟嗡鸣渐弱,他踉跄一步,却仍死死盯着林晚昭的背影。
她站在断碑之前,掌心滴血,衣袂焚尽,却挺得笔直,像一株从灰烬中重生的晚香玉。
可就在此刻——
天地剧震。天地剧震,仿佛九幽地脉被无形巨手撕裂。
林晚昭耳鼻渗血,双膝已陷进滚烫的石缝,可她依旧立于断碑之前,一动未动。
那血染的掌心仍在滴落,每一滴都像敲在命运的鼓面,发出无声的轰鸣。
她听见了——不是亡者的声音,而是活人的执念,在地宫深处咆哮翻腾。
七盏文魄灯骤然转红,火光如血,映得祠堂四壁浮现出百年前的血誓图腾。
那些本该消散的符文重新凝结,如同活物般在空中游走,缠绕向那块断裂的“双生契”石碑。
残碑裂痕中,竟有黑雾翻涌,似有某种禁忌之物正从远古苏醒。
“不——!”
一声凄厉嘶吼自祠外炸响,林三叔踉跄冲入火光边缘,双目赤红如兽。
他仰天咆哮,额间皮肤寸寸裂开,一道扭曲伪名缓缓浮现——“林承宗”,那是本该死在二十年前、因叛族被除名的庶支血脉!
“我才是林家主!听魂之血……本该由我继承!”他疯狂捶打自己胸膛,声音扭曲,“王氏许我半府权柄,只等今日断契——我就能吞下先祖遗力,重开听魂司,执掌生死!”
可他话音未落,脚下大地轰然塌陷。
一道裂痕自祖碑蔓延而出,直劈其身。
他惨叫一声,半边身躯已被地火吞噬,却仍挣扎着抬手指向林晚昭:“你……你也只是个工具!你以为你在斩誓?你在完成它!双生契……从来不是为了束缚,是为了唤醒——”
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冷风掠过,他的头颅高高飞起,脖颈喷出的血柱尚未落地,便被火焰焚成焦雾。
林晚昭没有回头。
她知道是谁出的手——沈知远已冲入祠堂,玄衣染尘,手中紧握一封密报,墨迹未干,犹带杀气。
“燕王已破南门,亲执龙旗。”他声音低哑,却字字如钉,“京都守军溃散,禁军倒戈三营。他打着清君侧旗号,实则——为‘狼契’而来。”
林晚昭缓缓抬头,望向京都夜空。
原本清明的天幕,此刻竟被一层灰雾笼罩,月色如血。
她耳中嗡鸣不止,亡者之声尽数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遥远却清晰的狼嗥——从北疆传来,穿透千里风雪,直抵她心魂深处。
她轻笑,唇角溢血:“七灯转红……他来了。”
“带着真正的狼。”
话音落下,祠外火光骤然晃动。
一道身影踏火而来,步履缓慢,却每一步都震得地面龟裂。
他手持断剑,剑身布满裂痕,却仍泛着森寒幽光。
火焰在他周身翻腾,却无法灼其分毫。
林晚昭瞳孔微缩。
那人的脸……竟与沈知远有七分相似。
可当那人缓缓抬头,额间赫然浮现一道暗金色胎记——形如狼首,獠牙毕露,似在低吼,又似在狞笑。
风止,火凝,连九道残魂最后的余音也彻底消散。
那人站在断碑前五步,目光落在林晚昭身上,声音沙哑如锈铁磨骨:“晚昭……我终于……找到你了。”
林晚昭踉跄一步,似要迎上。
可沈知远猛然将她拽回,挡在身前,声音冷如霜刃:
“别过去。”
他死死盯着那人的脸,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与恨,一字一句,如刀割喉:
“你不是我爹——他十年前就死了!”
那人沉默。
然后,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脸。
皮肉如纸般剥落,露出底下一道焦黑狰狞的旧伤。
他嘴角勾起,笑得凄厉而悲怆:
“我是……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