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透窗棂,铜盆里的水泛着清冷的光。
林晚昭坐在妆台前,指尖轻颤,几乎难以自控。
她只是一夜未眠,体内便如火焚经脉,血流似在骨中沸腾。
她想净面,哪怕只是片刻清爽,也好压下那股从五脏六腑升腾而起的灼热。
她低头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脸——苍白如纸,唇无血色,唯有一双眸子幽深如渊,藏着不灭的执念。
指尖落下。
一滴水珠触上皮肤的刹那,仿佛烈焰扑面。
“嗤——”
一声轻响,掌心皮肉骤然裂开,焦黑翻卷,血珠迸出,还未落地,竟化作一缕白气蒸腾消散。
剧痛如刀剜筋骨,林晚昭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跌坐,撞翻了身侧的瓷瓶,碎裂声惊动了外间。
归名守碑童破门而入,扑跪在她面前,双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包炭灰,死死按上她伤口:“别碰!一滴都不行!郎中说了……你现在连露水都不能沾!沾水即焚!”
林晚昭咬牙忍痛,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到颈间,还未触及肌肤,便“滋”地一声化为轻烟。
她闭了闭眼,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我知道。”
可她怎能不知?
昨夜她以血为引,焚尽三十八个被抹去的名字,逆改百年诅咒,让亡魂归碑、命归族谱。
那是听魂族百代未竟之愿,也是她母亲临终前攥着她手说的最后遗言——“把名字找回来”。
可她也知道,焚名之契,血为火种,七日之内,血沸如油,遇水则爆。
这是代价。
是劫。
屋外脚步声急促逼近,沈知远一身风尘,眉宇凝霜,手中紧攥一只青玉小瓶。
他冲进来,目光落在她掌心焦裂的伤口上,瞳孔骤缩,声音低沉如雷:“你碰水了?”
“只是晨露。”她勉强一笑,却牵动伤口,痛得指尖抽搐,“忘了……不是水,是劫。”
沈知远喉结滚动,眼底翻涌着痛与怒。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揭开她掌心炭灰,露出底下暗红泛黑的伤处,皮肉之下似有赤光游走,如同熔岩在血脉中奔涌。
“我已寻到水裂疗伤郎中。”他打开青玉瓶,倒出半勺冰蓝色粉末,轻轻敷上,“此为冰髓粉,可镇血三日。但真正解法,唯有寒髓草。”
林晚昭睫毛轻颤:“断魂崖?”
“十年一采,背阴而生,采时需以死魂为引。”沈知远声音低沉,“郎中说,你若七日内不得寒髓草,血火内爆,经脉尽焚,异能反噬将毁你神魂。”
屋内死寂。
炭灰残香袅袅,铜盆中的水静静映着天光,却再无人敢近。
林晚昭缓缓收手,任冰髓粉渗入皮肉,带来片刻刺骨寒意。
她闭目调息,试图稳住体内乱窜的血火。
可就在心神沉入识海的瞬间,她忽觉心口一震——
愿核,动了。
那是听魂者与亡魂缔结誓约所凝之物,藏于心窍深处,如种生根。
三十八个名字归来后,它已安稳沉寂,此刻却微微震颤,似有残魂挣扎欲出。
她凝神内视,以异能探入血脉深处。
只见那由她心头血滋养的愿核之中,三十八缕魂光静静盘绕,如星环拱月。
可其中一缕,却缠着一缕诡异黑气,如毒蛇缠藤,不断渗入血丝,低语如针,刺入她神识——
“还有……一个……没回来……”
“名字……缺一个……在哭……”
林晚昭猛地睁眼,呼吸一滞。
就在此刻,祠堂方向传来一声凄厉童音——
“缺……一个……名字……在哭!!”
归名守碑童疯了一般冲进祠堂,扑向那面刚刚刻满金纹的无名碑。
炭笔狂舞,碑面金光再起,却不再浮现新名,而是整面碑石剧烈震颤,裂开一道细纹。
童子十指俱裂,血染碑面,口中喃喃如咒:“不是三十八……少了一个……少了一个……名字回不了家……”
林晚昭扶墙而起,冷汗浸透衣衫。
三十八个名字,是百年来被焚名除籍的听魂族人。
她亲眼看着他们归来,亲眼听着他们在碑上低语“回家了”。
可如今,愿核示警,碑石哀鸣,连守碑童都疯魔——
还有一个,没回来。
是谁?
是名录遗漏?还是……根本不在册上?
她抬头望向窗外,天色阴沉,云层低垂,仿佛有暴雨将至。
可她知道,这场雨,她不能淋,一滴都不能。
沈知远站在她身后,目光沉静如渊。
他缓缓握紧归墟钟残片,低声问:“你感觉到了?”
林晚昭点头,声音轻如叹息:“他们说,还有一个名字,在哭。”
沈知远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走向书案,翻出一卷泛黄残册——《守言族名册》残页。
这是他昨夜从林府密阁中寻出的旧物,记载听魂族历代焚名者名录。
他指尖拂过焦黑边缘,目光凝在末页。
那里,本应空白,却被火燎出一圈焦痕。
他凑近细看,忽觉不对——焦痕之下,似有字迹残留。
他取来清水,极轻地润湿纸角,又以炭灰轻扑,再吹去浮尘。
隐约可见几字浮现:
“阿……那……尔……非终名……其兄……先焚。”
沈知远瞳孔骤缩,指尖猛地一颤。
沈知远指尖抚过残页上的焦痕,那几个字如针扎进眼底——
空气仿佛凝固。
他呼吸一滞,脑中电光石火间拼出真相:王氏所焚之名,从来不止一人!
她为立亲生子林曜为嗣,不仅抹去了原定继承人之名,竟连自己亲生的长子“阿苏鲁”也一并焚于血坛!
阿苏鲁,那个三岁夭折、连族谱都未录入的幼童,竟不是病死,而是被亲母以“替名祭契”之术活活烧尽命魂,只为让次子林曜“无兄可争”!
“狠毒至此……”沈知远指节发白,声音冷得像从冰窖里捞出,“她连骨肉都不放过。”
屋内死寂,唯有铜盆中水波微漾,映着窗外阴云翻涌。
林晚昭靠在墙边,冷汗浸透中衣,掌心伤口被冰髓粉覆住,寒意刺骨,却压不住血脉深处翻腾的灼热。
她听见了那句话,也听懂了——名字,从不曾真正烧尽。
她缓缓睁眼,眸中血丝密布,像裂开的蛛网,却燃着不灭的火。
“她烧了一个,又烧一个……”她低笑,声音沙哑如刀刮铁,“以为名字烧尽,真相就死了?呵……可魂不灭,碑不倒,只要还有一个名字在哭,我就——不会停。”
她说着,抬手将剩余冰髓粉尽数洒在伤口上。
皮肉“嗤”地冒起白烟,剧痛如万蚁噬心,她却咬牙撑起身子,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痛唤醒神志。
七日焚体,血沸如油,遇水即爆——这是劫。
可她偏不信命。
“既然水是劫……”她一字一顿,眼底映出自己颤抖却倔强的影子,“那我就,在火里走完这七日。”
话音落时,掌心血痕忽然发烫,竟泛出暗红微光,似有熔岩在皮下奔流。
愿核再度震颤,三十八缕魂光齐齐微动,那一缕缠着黑气的残魂剧烈挣扎,仿佛在嘶喊什么,却被某种力量死死压制。
窗外,断魂崖方向乌云压顶,黑沉如墨,连风都凝滞了。天要变。
沈知远猛地转身,一把按住她肩:“你要去哪?!寒髓草在断魂崖背阴绝壁,十年一开,采时需死魂引路,崖上有守髓鬼——那是听魂族自古传说的护草厉魂,连族长都曾折于其手!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怎么上去?!”
他声音里头一回带了焦灼,甚至……一丝恐惧。
林晚昭却只是缓缓摇头,抬手抹去唇角溢出的一缕血丝。
她看着他,眼神清亮如雪夜寒星。
“你不必替我走。”她轻声道,“寒髓草只认听魂者之血,外人触之即化灰。”
沈知远一怔。
她已将炭灰裹于掌心,缠上黑布,动作缓慢却坚定。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体内血火翻腾,几乎要破体而出。
药庐外,风起云涌。
归名守碑童蜷在祠堂门槛,十指染血,仍死死抱着那面裂纹初现的无名碑,口中喃喃:“名字……在哭……在哭……”
而水裂疗伤郎中站在院中,仰头望天,脸色骤变。
他忽然低声开口,仿佛自语,又似警告——
“断魂崖……守髓鬼……已三日未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