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纱,覆在林府祖祠的飞檐上,瓦当滴落的雪水敲着青石阶,一声一声,像是谁在轻轻叩问过往。
林晚昭立于祠堂中央,袖中归墟钟残片尚存余温,那“执焚魂归”四字正悄然隐去,如同被晨光吸尽了魂魄。
可就在最后一笔消散之际,裂纹深处忽又浮出四个新字——名……在……梁……
她心头一震,仰头望去。
高梁横亘,尘灰浮沉,木纹斑驳如岁月刻痕。
可就在那一瞬,记忆如潮水倒灌——母亲临终前夜,她明明已卧床不起,却执意披衣起身,独自攀上梯子,用一方素绢细细擦拭东梁木。
那时她只当是母亲回光返照下的执念,如今才知,那不是擦拭,是告别,是藏名。
“沈知远。”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东梁有暗格。”
沈知远眸光微凝,立即唤来府中杂役。
不多时,一名瘦弱少年战战兢兢地走进来,双手交叠于腹前,低着头不敢抬眼——正是曾为守祠小沙弥的梁小沙。
“你……可记得,三年前腊月二十三,夜里值香?”林晚昭问。
少年身子一抖,点头如捣蒜:“记得……那夜风雪极大,夫人……林夫人突然来了祠堂,亲手点三支无烟香,香不燃火,却冒青气。她……她把一卷黑皮册子塞进了东梁第三根横木的暗格里,还用朱砂画了个符,说‘名不正,则魂不归’……”
话未说完,他忽然抬头,眼中惊惧交加:“小姐,那香……是‘缄魂香’,只有守言族才敢用!用了它,亡者不得言,生者不得闻——可您……您怎么也能听见?”
林晚昭不答,只缓缓抬手,指尖抚过耳垂——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旧伤,是母亲临终前咬破她的耳垂,以血启魂时留下的印记。
她不再多言,亲自搬来木梯,一步步攀上。
梁木积尘簌簌而下,落在她肩头,像无数亡魂的叹息。
她伸手探入暗格,触到一卷冰冷硬物——取下时,掌心一沉。
那是一册焦黑如焚的皮卷,封面无字,唯有三道血痕横贯,似曾被烈火吞噬又侥幸重生。
翻开第一页,墨迹斑驳,却赫然列着三十八个名字,每一个都被狠狠划去,旁注小字:
伪名代立,真魂封坛。
她的呼吸一滞。
再翻,直至“林曜”条目。
纸上墨字如刀刻:
林曜,真名阿那尔,北境牧族之子,永昌十二年入府,伪名顶替,血脉篡录。
真名封于血契坛,永不归宗。
林晚昭的手指猛地一颤,几乎握不住册子。
阿那尔……阿原。
那个被王氏称为“野种归来”的堂兄,那个因自报真名反被逐出祠堂、活活饿死在柴房的青年,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名字。
他的真名被封,他的身份被换,他的魂灵被截断归途——不是他不配入族谱,是有人亲手烧了他的名字。
“所以……他们不让他说出名字,就等于杀了他两次。”她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进人心。
沈知远站在她身后,脸色沉如寒潭。
他取出怀中一卷残破古籍,摊开在供案上——是《礼器志》残卷。
“血契坛,原为上古邪祭所用,以名控魂,以血养契。”他指尖落在一段模糊记载上,“此坛须建于阴煞之地,以听魂者之血为引,封人真名于坛心,使魂不得归宗,灵不得转生。若原主归来,族谱不认,祠堂不纳,连祖先都不会接纳他……因为他,在‘名’这一层,已经死了。”
林晚昭闭了闭眼。
原来如此。
王氏不是仅仅换了个儿子。
她是用邪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存在的根上抹去。
而母亲藏下这册子,是要她知道——名字,才是命根。
她缓缓合上名册,焦黑的皮面在晨光中泛出诡异暗红,仿佛仍在燃烧。
“这册子不该叫《守言族名册》。”她低声说,眼底燃起冷焰,“该叫《亡者清单》。”
沈知远看着她,目光深沉:“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她没答,只将玉簪插入发髻,指尖在簪尾轻轻一旋——簪中暗藏的一缕灰烬飘出,竟是昨夜火盆中那半朵灰牡丹的残迹。
灰絮在空中盘旋片刻,竟微微颤动,似有魂语欲出。
“名在梁上,魂在坛中。”她转身下梯,脚步坚定,“母亲藏名,是为保我;我揭名,是为放魂。”
她走出祖祠,风拂起她的衣角,袖中归墟钟残片忽又轻震,裂纹深处,浮出两字新迹:
寻坛。
远处城郊,荒庙残烟袅袅,一座被藤蔓吞噬的石坛静卧废墟之中,坛面刻满扭曲符文,中央凹陷处,似曾有人以血为墨,写下无数名字——又一把火烧尽。
而坛后草席上,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妪枯坐如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坛角,口中喃喃:
“又来了……听魂者的血,又要烧起来了……”夜色如墨,覆压荒庙。
林晚昭踏过断碑残瓦,脚底碾碎一地枯藤,仿佛踩着无数被埋葬的姓名。
风从破败的窗棂间穿行而过,带着腐土与铁锈的气息,像是从地底深处吐出的叹息。
她手中紧握那册焦黑名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攥住的不是一卷皮纸,而是三十八道不得超生的冤魂。
废庙深处,石坛静卧,符文如蛇缠绕坛身,阴气森森。
盲妪枯坐坛后,双目空洞,皱纹深如刀刻,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坛角,似在抚摸一段早已焚尽的过往。
“你来了。”老妪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如枯叶摩擦,“听魂者的脚步,从来不会真正落地——因为你们的魂,一半在阳世,一半在阴途。”
林晚昭未答,只将名册轻轻放在供石之上,封面三道血痕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光泽。
盲妪的手缓缓移向名册,指尖触到那焦皮的瞬间,整个人猛地一颤,像是被雷击中。
她枯瘦的手指剧烈颤抖,泪水竟从无神的眼眶中滚落。
“又来了……又来了……”她喃喃,嗓音破碎,“每焚一名,听魂者血脉如灼。我母焚三名,七日不能近水,皮肤裂如火燎,血从毛孔里渗出来……像被活活蒸干。”她忽然抬头,虽看不见,却直直“望”向林晚昭,“你娘最后一次来,是为你封名护魂。她割血入契,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你命格之下,替你承了这一劫。”
林晚昭呼吸一窒,胸口如遭重锤。
母亲临终前那一夜,咬破她耳垂的痛楚骤然回袭——原来那不是启魂,是替命。
“她知道你会走这条路。”盲妪颤抖的手指向石坛中央,“坛在下面,血锁三重。听魂者之血为钥,真名归位为引。可一旦开启,反噬立至——你听不见活人,却会被亡者撕碎神魂。”
林晚昭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道旧伤隐隐作痛。
她缓缓抽出玉簪,簪尖寒光微闪,毫不犹豫地刺入掌心。
血,滴落。
渗入石缝的刹那,地面轻震,尘灰簌簌而下。
她以簪为镐,破开覆土,一块青石缓缓显露——石龛封印,赫然刻着四字:听魂血启。
她咬牙,将伤口对准封印。
鲜血顺着刻痕流淌,符文微亮,泛起暗红血光。刹那间,天地寂静。
然后——
心口骤然一紧,仿佛有铁钳狠狠攥住她的心脏,猛地一绞!
耳边轰然炸开三十八道无声嘶吼,那些被抹去姓名的灵魂在她识海中疯狂冲撞,哭嚎、怒斥、哀求……如千万根钢针刺入脑髓。
她踉跄后退,单膝跪地,冷汗浸透后背。
归墟钟残片在袖中剧震,裂纹深处,浮现两行新字:
血……未冷……
名……未焚……
她仰头,喘息粗重,额角青筋跳动,可眼底却燃起更冷的火。
原来母亲封她之名,是为护她;而今她若不动此坛,阿原、三十八名被抹去的族人,乃至母亲的冤屈,永无昭雪之日。
她望着那幽深龛口,黑暗如渊,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深处凝视。
“娘……”她低语,声音沙哑却坚定,“这次,换我来烧。”
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上绽开一朵朵暗红之花。
远处更鼓隐隐,子时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