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祠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林晚昭的鞋跟碾过冻硬的青砖,每一步都像踩碎块冰。
沈知远反手插上门闩时,她已将狐裘甩在供桌,指尖发颤地去解那卷用油纸包着的族谱残页——焚书吏老周天没亮就候在偏门,袖口还沾着未净的纸灰,说“这东西在藏书阁最底层的破书堆里压了二十年”。
烛火在供桌上摇晃,照得残页边缘焦黑的痕迹忽明忽暗。
林晚昭展开时,一片泛黄的纸页从《北境战录》里滑出,墨迹被虫蛀出几个小孔,却恰好露出关键一行:“永昌十二年,敌酋子生,与林家次子同日而诞,体貌相似,可易。”
“昭儿?”沈知远的手覆上她发颤的手背,他刚从兵部抄来的密档还摊在脚边,墨迹未干的推演笔记被风掀起一角。
林晚昭抬头时,他看见她眼底的光像被雷劈裂的湖面——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震痛,连唇角的血珠都忘了擦。
“原来不是意外。”她的声音像碎冰刮过瓷碗,“王氏不是临时起意调包,是早有预谋。”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永昌十二年...那年母亲刚嫁进林府,大奶奶还怀着三哥。”
沈知远将火盆往她脚边挪了挪,火舌舔着他刚添的炭块,噼啪作响。
他翻开自己整理的驿报,墨迹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我比对过北境十二年前的战报,敌酋确实在那年春月产子。
而林府的嫡次子林曜,生辰正是同月同日。“他指尖划过自己写的”双生契“三个字,”老祖宗每年冬至都会在祠堂重启‘双生契’,用林家血脉护商路平安。
那年她闭关七日,王氏就是趁这空子——“
“换婴,焚真骨,伪报战死。”林晚昭接得极快,喉管里的冰缝被扯得生疼,血沫混着话一起涌到舌尖。
她舔了舔唇,血珠落进供桌的积灰里,“所以三哥从小到大总说‘胸口像压着团火’,那是敌酋血脉在烧他的命。”
沈知远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还留着方才捂暖炉的余温,却触到她腕骨上结的薄冰——寒毒顺着血脉往上爬,连脉搏都像冻住了。“晚昭,你该歇——”
“我母亲当年是不是也查到了这个?”林晚昭打断他,眼睛亮得骇人,“她坠井前最后一晚,抱着我坐在檐下说‘昭儿要藏好耳朵’,原来她听见了王氏的阴谋,却没能说出口。”她突然笑了,笑得喉间的冰渣簌簌往下掉,“难怪王氏总说我‘克母’,原来她怕我母亲的话,会从我的耳朵里漏出来。”
院外的雪突然大了。
守碑童撞开祠堂门时,带进来一阵风雪,他怀里的炭笔“哗啦”掉了一地。
这孩子平日总缩在碑林里刻字,此刻眼睛瞪得溜圆,指节发白地攥着半块炭,扑到祠堂角落的无名碑前就开始狂写。
他的小手指冻得通红,炭粉混着雪水在碑上晕开:“有新魂...在碑底哭...它说...它没有名字...只有火。”
林晚昭踉跄着扑过去。
她的指尖刚触到碑面,异能便如潮水般涌来——火,铺天盖地的火。
裹着红襁褓的婴儿被扔进焚化坑,王氏的陪房妈妈举着火把,脸上的笑比火还烫:“小杂种,你本该死在北境,偏要跟着回来争家产。”婴儿的哭声被火舌吞没,襁褓上的林氏火纹被烧得卷曲,最后只剩半块焦黑的骨片。
“不——”林晚昭猛拍碑面,喉管里的冰缝彻底裂开,一口带冰碴的血喷在碑上。
她盯着碑面浮现的火光残影,声音哑得像破锣,“他们烧的不是尸体...是命根。
林家的根,三哥的根,都被这把火烧没了。“
沈知远接住她要栽倒的身子,怀里的人轻得像片雪。
他摸到她后颈全是冷汗,额角却烫得惊人——寒毒攻心,连烧都烧得这样矛盾。
他刚要抱她去火盆边,供桌上的指骨突然发出幽光。
那是前日从乱葬岗捡回的白骨,据说是真林曜的贴身侍卫。
“主...上...”魂音像漏风的破钟,侍卫的魂影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归府那夜...持先祖令...欲召族老...揭契...王氏...以酒毒...灌喉...骨焚...指藏...”
林晚昭从沈知远怀里挣出来,跪在骨前。
她的血滴在白骨上,像开了朵小红花:“我听见了,你说三哥带着先祖令要揭穿‘双生契’的阴谋,王氏用毒酒灌死他,烧了骨头,却漏了这截指骨。”她伸手碰了碰白骨,魂影突然剧烈摇晃,“你守了二十年,该去了。”
魂影最后看了她一眼,化作万千光点,融进无名碑里。
守碑童突然“哇”地哭出声,他伸手去接那些光点,炭笔在碑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名...归了...名...归了...”
北风突然破门而入,供桌上的三盏祖灯“噗”地熄灭两盏。
守碑童的哭声被风卷走,林晚昭借着月光看向碑面,新的字迹正在浮现:“名...不归...魂...不宁。”
“晚昭。”沈知远的声音突然发紧。
他望着祠堂外的雪道,那里立着个穿黑袍的身影,手里攥着半块火纹骨片——正是这几日失魂落魄的“林三叔”。
他没进祠堂,只是仰头嘶吼,声音像刀割开风雪:“我...也要一个名字!”
话音未落,他转身冲进雪夜,只留下一串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
林晚昭扶着碑站起来,喉间的血还在渗,却笑得比雪还亮:“他在找自己的名字,我得帮他。”
“晚昭,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
“换骨岭。”林晚昭打断他,她望着雪道尽头,那里的风卷着雪,像在指引方向,“十二年前焚化真林曜的地方,叫换骨岭。
王氏烧了他的骨,却烧不掉他的魂。
我要去那里,把他的名字找回来。“
沈知远刚要开口劝阻,却见她已抓起狐裘裹在身上。
月光照在她发间的银簪上,冰珠簌簌落下,砸在青砖上碎成水。
他望着她踏雪而出的背影,突然想起医馆大夫的话——“撑不过今冬”。
可此刻的林晚昭,哪里像将死之人?
她分明是团火,烧化了身上的冰,烧穿了二十年的迷雾,要去把被夺走的名字,一个个抢回来。
雪越下越急,两行脚印延伸向府外。
林晚昭的身影越来越小,却始终走得很稳。
因为她知道,在换骨岭的雪地里,有个被烧了名字的魂,等了她整整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