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林晚昭眉梢时,她正盯着影井泛着墨色的水面。
九灯火网还在天上烧着,金红的光落在井沿,却像被什么吞了似的,连个光斑都没剩。
“影井吞光,三十年未映一人。”守夜人的声音像片碎瓷,从她身侧擦过。
这老头守了文魄灯二十年,此刻腰弯得更低,浑浊的眼直勾勾盯着井面,“当年老祖宗封井那日,我在檐下躲雨,亲眼瞧着月光掉进井里就化了,跟被鬼啃了似的。”
林晚昭没应。
她的手指正抵在颈间的归墟钟残片上,那点烫意顺着锁骨往心口钻,像有人攥着根烧红的针,一下下戳她的命门。
残片里的婴儿啼哭早没了,换成老祖宗的声音——不是她听过的那些亡魂絮语,是更沉、更哑的,带着血气的“昭儿”。
她摸向袖中那支白玉簪。
玉质已经有些发黄,簪头刻着的听魂族秘纹却依然清晰,像条盘着的小蛇。
这是母亲咽气前塞给她的,当时王氏的人在外头砸门,母亲的血浸透了她的衣领,说:“这是老祖宗给嫡妻的信物……若有一日你要见他,用这个。”
“叮。”
玉簪尖刺破指尖的声音比雪落还轻。
林晚昭看着血珠坠向井面,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那粒血没沉,反而在墨水上晕开金纹,像滴进热油的水,“嘶啦”一声炸出蛛网似的裂纹。
井底传来锁链崩裂的响。
林晚昭后退半步,腰间的愿核突然发烫。
她望着井面倒影,喉间发紧——那哪是水面,分明是面镜子,照出张苍白的脸。
老祖宗的眉峰跟她有七分像,此刻却闭着眼,七道黑链从脖颈穿进去,在虚空中拧成麻花,链上还挂着碎肉,像被生剥了皮的魂。
“当年他欲废双生契,立《归心诏》。”
幕僚亡魂的声音从身后炸开。
这老头的魂体比平日更淡,几乎要融进雪里,可每说一个字,身上就裂开道缝,“二老爷联合王氏,说他疯了……说林家百年根基不能毁在个‘疯老头’手里。他们用‘心渊咒’抽他的魂,我躲在祖祠梁上,看黑链从他天灵盖钻进去,把影魂一点点往井里拽……”
“所以他从未闭关。”林晚昭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混着刚才的伤,滴在雪地上,“是被至亲活埋于影中。”
“咚!”
石龛里突然传来闷响。
影井守哑僧不知何时跪了下来,额头重重磕在井边青石板上。
他的舌头早被割了,此刻用枯瘦的手在雪地上划字,指节蹭破了皮,血和雪混在一起,写的是:“钥……在……影……里。”
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先指自己脚边的影子——那团黑影里竟缠着缕极淡的金丝,再指向林晚昭。
林晚昭闭了闭眼。
听魂者的异能顺着指尖漫开,她看见哑僧的影子突然活了,像团被风吹散的烟,露出里面蜷缩的残魂。
是老祖宗的声线,带着点气音:“亲卫……护影。”
她伸手去碰那影子。
刹那间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她站在雪夜的边关帐外。
少年老祖宗穿着铠甲,怀里抱着具小尸体——是年幼的二老爷,面色青紫,脖颈处有道青痕。
他的铠甲上全是血,声音像裂开的钟:“质子换商路?我林家不跪!”
帐外,另一个更小的身影在发抖。
是更年幼的二老爷,缩在草堆里,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声——他在看他哥抱着自己的“尸体”。
幻境“咔”地碎了。
林晚昭踉跄着扶住井沿,喉间泛起腥甜。
她突然明白那些双生契里的血光从何而来:不是宿命,是恐惧。
老祖宗怕弟弟重蹈覆辙,二老爷怕被哥哥取代,王氏怕被嫡脉碾碎……恐惧像团火,烧了一代又一代。
“我不是来问罪的。”林晚昭抹去嘴角的血,对着井面高声道,“我是来还你‘愿’的!”
愿核在她心口震了震。
井中黑链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最粗的那根“啪”地裂开道缝。
老祖宗的虚影睁开眼,瞳孔里映着金网的光,他抬手,一枚虚影之钥塞进她掌心,凉得像块冰:“破契之法,不在血祭子嗣……而在听魂者……以愿代誓。”
林晚昭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三日来纠缠她的梦魇突然涌上来——黑链缠在她脖颈,她张着嘴喊不出声,沈知远在远处伸手,却怎么也够不着。
她捏紧虚影之钥,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可这次,她听见了不同的声音:不是绝望的呜咽,是老祖宗说“昭儿”,是母亲说“藏好耳朵”,是全城百姓说“谢谢”。
“阿昭!”
沈知远的声音像把刀劈开混沌。
林晚昭转头,见他发冠歪了,玉骨扇只剩半柄,衣摆沾着血,却仍举着半块归墟钟残片。
残片上的字在发光,是新浮现的:“影火将醒,门……在……井……底。”
林晚昭望向幽黑的井口。
雪还在下,可井里的墨色突然翻涌起来,像有什么在底下攒着力气。
她摸了摸掌心的虚影之钥,凉意顺着血管爬遍全身,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门不是用来逃的。”她轻声说,声音被风雪卷着,落进井里,“是用来打开的。”
井中传来细微的裂帛声,像谁扯断了最后一根线。
林晚昭望着井底深处泛起的幽光,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另一句话:“影井底下,有林家最干净的魂。”
她握紧虚影之钥,指节发白。
雪还在下,可这一次,她听见了井底传来的,极轻极轻的,叩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