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当日的林府祖祠比往年更挤。
青石板阶上跪满了宗亲,男眷的玄色直裰与女眷的石榴裙在晨雾里晕成一片混沌。
林晚昭立在三丈高的祭台中央,九盏文魄灯在她脚边一字排开,灯芯浸着新换的油,幽蓝火苗被风撩得忽明忽暗,像九只垂涎的眼睛。
“起香。”礼官的声音发颤。
往年这时候,林二老爷早该捧着香盒登阶了。
可今日他跪在第一排,脊背绷得像张弓,目光死死黏在林晚昭腰间的影钥上——那是林家世代秘传的祭器,本该在他手里。
林晚昭抬手,袖中铜铃轻响。
引魂童从祭台后转出,小胳膊抡得生风,青铜铃舌撞出清越颤音。
三十六道灰影自供桌下的地缝里钻出来,像被线牵着的纸人,浮在半空排成两列。
每道影子额间都烙着黑链印,在晨光里泛着幽光,活像被抽走脊骨的提线木偶。
宗亲里传来抽气声。
三夫人的金步摇“当啷”坠地,五叔公的香烛“啪”地掉在青石板上,火星子溅到他的缎面马褂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直勾勾盯着那些影子。
“这些是被‘双生契’献祭的亡魂。”林晚昭的声音压过骚动,“你们年年烧的文魄灯,燃的不是松脂,不是鲸蜡。”她指向最近的一盏灯,“是他们的魂髓。”
“胡扯!”二老爷突然拔高声音,“林府祭祖用的是南海贡油——”
“是人油!”
沙哑的嘶吼撞破晨雾。
刻符老道披头散发冲进来,腰间的符纸被风撕成碎片。
他踉跄着扑到灯座前,枯瘦的手直接插进灯油里,油星子溅在他脸上,烫得他咧嘴,却笑出了声:“看!看!头发!指甲!还有……”他捏起一截染血的红绳,“守言者的血!三十年,烧了三十六人!最后一个……是她娘!”
林晚昭的指尖在袖中掐进掌心。
她早知道母亲是最后一任献祭者,可当老道举着那截红绳——那是她幼时亲手编给母亲的,说要“绑住娘亲不许走”——她还是听见自己喉间溢出一声闷响。
宗亲们炸开了锅。
七婶婆瘫坐在地,佛珠撒了一地;二房的小少爷拽着奶娘的袖子哭,奶娘自己也抖得像筛糠;连最年长的九老太爷都撑着拐杖站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灯油里的碎发。
“够了!”二老爷踉跄着冲上来,抬手要扇老道,却被林晚昭截住手腕。
她反手扣住他的脉门,将影钥按在他后颈——那里有道极淡的黑纹,是影门未愈的痕迹。
“您不是总说,林家的孝是烧灯敬祖?”她凑近他耳畔,“那您猜猜,老祖宗的牌位下埋着什么?是三十六具枯骨,是您爹当年在北境战死前写的血书,是……”
“烧了!全烧了!”二老爷突然尖叫,“家兵!泼油!点火!不能让这些疯话毁了林家!”
几个家兵提着油桶冲进来,深褐色的灯油泼在青石板上,顺着砖缝漫向灯阵。
火折子“刺啦”一声,火星子落进油里,腾起的火舌卷着黑烟扑向祭台。
三十六道亡魂突然齐声尖啸,灰影化作黑芒撞进火焰。
原本赤红的火苗“滋啦”一声转作幽黑,火势竟诡异地凝在半空,勾勒出一道熟悉的轮廓——是母亲!
月白衫子,鬓边斜插一支木簪,正是她临终前的模样。
“女儿。”虚影开口,声音像穿过二十年的风,“愿不愿,由你。”
林晚昭的眼泪砸在影钥上。
她拔下鬓间银簪,锋利的簪尖划过手腕,鲜血顺着手臂滴进最近的文魄灯。
灯焰“轰”地暴涨三尺,黑火突然倒卷,烧得家兵们哭爹喊娘退到阶下。
“从今起,林家不烧人油,不祭伪契!”她举起染血的影钥,声音震得祭台铜铃乱响,“我要以‘愿’代‘质’,重立听魂之约!”
影钥插入主灯的阵眼。
灯心轰然炸裂。
一枚鸽蛋大小的晶莹珠子浮在半空,内里流转着细碎的光,最中央是母亲的笑——和她幼时趴在母亲膝头看月亮时,母亲低头望她的笑,一模一样。
“愿核……”九老太爷突然颤巍巍开口,“当年老祖宗说,若有一日灯油燃尽,能引出愿核的,便是林家真正的守灯人……”
二老爷瘫坐在地,望着黑火中逐渐消散的母亲虚影,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原来……我们拜的从来不是神……是尸油堆的庙……”
林晚昭抬手接住愿核,暖意顺着掌心漫进心口。
她望向城南方向——那里有浓烟正缓缓升起,是燕王的仪仗到了。
可此刻她听见更清晰的声音,是归墟钟的裂痕里传来的,像婴儿第一次呼吸般微弱却鲜活的心跳。
“愿者已临……契,将焚。”
夜风卷起桃枝,落英缤纷里,林晚昭攥紧愿核走下祭台。
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掠过满地狼藉的香灰、碎裂的灯盏,还有二老爷瘫软的身影。
地宫的门在她身后吱呀作响。
当她的足尖刚踏进去,黑暗里突然飘来一声叹息:“等你很久了,守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