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的钟声在第三夜的子时又荡开了。
林晚昭跪在听魂祠暗室的蒲团上，心口突然一烫——母亲留下的翡翠玉佩正贴着皮肤震颤，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攥她的心尖。
她指尖扣住香案下的暗格，取出前日守碑哑仆从国子监焚灯房瓦砾里拾来的焦灯芯。
灯芯裹在油纸中，灰烬却已渗了出来，在她掌心铺成细黑的星子。
“灯没烧完......我们还在走......”
细碎的抽噎突然撞进耳朵。
林晚昭瞳孔骤缩——这不是亡者惯常的沙哑低语，倒像是被掐住喉咙的孩童，带着未散的生人气。
她低头，见掌心里的灯灰正随着话音轻颤，像将熄的烛火在最后挣扎。
“知远。”她对着暗室木门轻唤。
门轴转动的声音比她的话音还轻。
沈知远立在阴影里，月白直裰沾了夜露，耳后那片淡青胎记正泛着薄红——自血契缔结后，他耳中总能听见模糊的亡语，此刻连胎记都成了预警。“我收拾了药囊。”他说，声音里带着清冽的药香，“哑伯说焚灯房后墙有个狗洞，能避巡夜的。”
林晚昭将灯芯收进袖中，起身时发间银簪碰响了香案上的铜铃。
两人穿过听魂祠后的竹丛，林晚昭能听见沈知远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把危险往自己那边挪半寸。
国子监的围墙在月光下泛着冷白。
沈知远蹲下身，掌心抵着青砖墙：“去年秋闱，陈砚之翻墙送我蜜饯，就是这里。”他指腹抹过砖缝里的青苔，突然顿住，“昭昭，你听。”
林晚昭屏息。
风里裹着极轻的铜铃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刮过铃铛内壁。
绕过影壁，便见守夜盲翁缩在焚灯房檐下，灰白的头发被夜风吹得乱蓬蓬，手中铜铃正一下下撞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腕。
“七日前，第一盏灯灭时，铃响三十六下。”盲翁突然开口，声音像老树根擦过瓦罐，“那是三十六个魂在叩门。
昨夜，又灭一盏，铃响六十三。“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焚灯房紧闭的木门，”他们在等一个能看见灰的人。“
林晚昭的指尖在袖中掐紧。
她记得前日在冰镇魂药庐的焦土里，老药师的木牌上也写着“断魂引已无药”——原来那些暴毙的国子监生，根本不是染了时疫。
门闩锈得厉害，她推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月光漏进窗棂，照见满地冷灰像铺了层薄霜，唯东南角有片灰泛着暖褐，像是刚落的。
“我没吹灭......是它们自己......熄了又亮......”
颤抖的童声从墙角传来。
林晚昭转头，见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缩在破蒲团里，双手焦黑如炭，僧袍前襟全是泪渍。
他抬眼时，林晚昭看见他眼白里血丝纵横，像浸了血的棉絮：“灯芯在动......像人在爬......昨夜我看见......九十九个影子，捧着灯，往地底走......他们说......老师不让我们毕业......”
“小师父！”沈知远快步上前要扶他，小沙弥却突然抱头尖叫，血从他耳道里涌出来，在青砖上溅成暗红的星子。
林晚昭按住他抽搐的手腕，瞥见他袖口内侧有极细的刻痕——一个“顺”字，用刀背刮出来的，边缘还带着皮肉翻卷的血痂。
“昭昭。”沈知远声音发紧，“他脉象乱得像被人用线团绞住了。”
林晚昭解下母亲留下的翡翠耳珰，用银簪挑开自己掌心。
血珠坠落的瞬间，焦灯芯突然腾起无焰的火光，在她掌心跳动如活物。
光影扭曲着漫开，竟映出九十九道半透明的影子——他们穿着国子监的青衫，手拉手往地下沉，鞋尖沾着的墨汁在虚空中拖出蜿蜒的线。
“我们写完了策论......为什么还不放我们走？”
“他抽走我的魂，用我的字写忠臣录！”
“灯未灭！路未尽！”
无数声音炸响在林晚昭脑海里，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扎她的太阳穴。
她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漫进喉咙，这才看清那些影子脚下的轨迹——它们全指向讲经台方向，在地下汇集成一张灯形的网。
“九灯锁魂阵。”她嗓音发哑，“阵眼在讲经台下。”
归程开始落雨。
林晚昭把灯芯塞进玉佩夹层时，掌心突然灼痛，像有团火在皮下乱蹿——这是心火反噬的征兆，母亲曾说，每引一魂，便要拿自己的命焰去渡。
她垂眸藏住冷汗，却撞进沈知远担忧的眼：“昭昭，你的手在抖。”
“没事。”她扯出个笑，“就是......有点累。”
可当夜她就被噩梦攫住了。
九十九盏残灯浮在半空，灯油不是油，是鲜红的血；灯芯不是草，是人的发丝。
每盏灯下都跪着个人，身上燃着幽蓝的火，却始终烧不尽，只将皮肉灼成焦黑的灰，又原样长出来。
他们张着嘴，发出的却是朗朗书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林晚昭惊醒时，额角的汗浸透了枕帕。
窗外雨还在下，沈知远立在窗前，手中攥着他母亲的血书，指节泛着青白。“昭昭。”他转身时，她看见他眼尾泛红，“我听见了......他们叫我‘同窗’......”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细碎的响动。
林晚昭推开窗，雨丝扑在脸上，却见国子监讲经台方向，地砖缝隙里正渗出一缕青烟，像根细长的线，往云端飘去——那是第九盏灯，要灭了。
沈知远突然攥紧她的手。
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陈砚之......他昨日还说要请我喝新到的建州茶。”
林晚昭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望着那缕青烟没入雨幕，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睡吧。”可她知道，有些人的夜，再也醒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