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火的夜风在窗棂间游走,像是一声未尽的呜咽。
镜渊堂内,烛火摇曳,映着林晚昭苍白的脸。
她指尖还沾着红绡喉间的血,那抹暗红已干涸成一道裂痕般的印记,如同命运在她们身上刻下的伤。
红绡蜷在软榻上,双目紧闭,唇色发青,喉咙处缠着浸了药汁的素绢。
那药,是林晚昭翻遍母亲遗匣才找到的“安魂膏”——漆黑如墨,却泛着幽幽月光般的微晕。
据母亲手札所载,此膏非止安魂,更可调和阴阳之气,疗愈被异力所伤的凡躯。
可单靠它,仍不足以唤醒被九镜阵反噬割裂的声带。
还差一味引子。
林晚昭闭了闭眼,脑中浮现母亲临终前的话:“河工碑下埋忠骨,血未冷时,听魂者可借其力。”她连夜潜入城西废堤,挖出那块刻满冤魂姓名的残碑,指腹抚过一道新鲜血痕——那是三年前被贪官推入江中殉工的匠人所留。
她割破指尖,将血痕与碑尘一同碾入药中。
药成那刻,天边微白。
她亲自为红绡敷上,低声念着母亲传下的安魂咒。
那一夜,她守在榻前,听着窗外风声如诉,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护法。
子时三更,红绡忽然颤抖起来,睫毛剧烈颤动,口中发出嘶哑的抽气声。
林晚昭屏息凝神,只见她双目虽闭,嘴唇却微微开合,像是在回应谁的呼唤。
梦中,红绡看见一盏灯。
素纱宫灯,暖光如水,照着一位温婉女子缓步而来。
她着旧式林府主母常服,眉目与林晚昭七分相似,正是已故的林母婉清。
她伸手轻抚红绡脖颈,指尖泛起淡淡金光,声音温柔如风:“你替我守了十年秘密,如今轮到我护你开口。孩子,说吧,我听着。”
那一夜,红绡梦醒三次,每一次醒来,喉间都少一分滞涩。
次日清晨,林晚昭端药进门时,听见了一声沙哑却清晰的“小姐”。
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木板,断断续续,却字字入耳——
“全……德……带人……进地窖……六……个……女子……每月初一……焚尸……炼丹……”
林晚昭的手猛地一抖,药碗险些落地。
“尸油……混进香料……运往……燕王府……雪莲香……三十六斤……每年……超量十二倍……”
每一个字,都像刀刃剜开黑幕。
她立刻唤来沈知远与周玄。
周玄身为国子监梦解师,通晓内廷规制,一听“雪莲香”便瞳孔骤缩:“雪莲性寒,过量反伤肺腑,岂能入熏香?除非……是用来遮掩尸臭。”
他即刻调取内廷采买密档,翻查近三年记录。
果然,燕王府每月申领“雪莲香料”三斤,实则户部登记入库者高达六斤,且每次交接后,当值小吏皆突患怪疾,轻则失语,重则暴毙,无一例外调离京都。
“这不是贪墨,是灭口。”周玄冷笑,笔锋一转,将数据尽数抄录封匣。
与此同时,御前监察使李怀恩已奉密旨暗查裴府。
那裴府原是林母陪嫁产业,后被王氏夺去转赠燕王心腹,成了见不得光的据点。
李怀恩带人夜探地窖,在焦土深处掘出半块烧得发黑的指骨,骨节细小,指甲残留朱砂纹——经宫中老仵作辨认,正是去年失踪的六品尚香宫女遗骸,专司调制王府熏香。
李怀恩捧骨入宫,直跪乾清殿外。
“陛下,”他声如铁石,“若听魂者是妖术,那燕王府灶膛日夜不熄,炼的是人油,烧的是阴火。若此非妖,何以每月初一,必有少女失踪?若非炼鬼,为何尸骨焚尽,骨灰混香,直送王府内院?”
殿内寂静如死。
良久,一道低沉声音自珠帘后传出:“准御前听审。三司、宗正、钦天监共监,凡涉听魂者案者,皆可呈证。”
圣旨下达那日,满城风雨。
林晚昭立于林府旧阁窗前,望着远处宫墙飞檐,指尖缓缓摩挲着母亲留下的一只玉镯。
镯身温润,内壁刻着一行小字:“魂不灭,言不止。”
燕王不会坐以待毙。
他豢养死士、勾结内宦、炼人成丹,所图绝非区区香料或家产。
而今红绡开口,证据呈堂,他必会反扑——且必将狠辣如刀,直取她命。
她转身,将玉镯轻轻放入锦盒,递给周玄:“我要你去国子监,布阵。”
周玄一怔:“冥镜阵?此阵耗神,且需至亲之物为引……”
“有。”林晚昭目光沉静,“就用这只镯子。母亲戴了一辈子,沾过她的血,听过她的梦,也见过她死前最后一眼。”
周玄凝视她片刻,终是郑重接过。
林晚昭又走向屏风,指尖轻抚那道暗纹:“还有件事,我要你安排一个人……藏进去。”
屏风后,红绡正低头整理衣袖,喉间缠着素绢,眼神却坚如磐石。
风穿堂而过,吹起一页未写完的供词。
纸上墨迹未干,写着四个字——
双影将启。(续)
乾清殿前,风卷残云。
铜鹤衔香,青烟袅袅,却掩不住殿内那股凝滞如血的杀气。
林晚昭立于阶下,一袭素色绣兰裙裾垂地,发间无钗,腕上无环,唯有指尖微颤,泄露了她心底翻涌的惊涛。
燕王不会来。
他不敢来。
他怕的不是律法,不是证据,而是声音——那来自幽冥、却与活人唇齿同步的证言。
他豢养死士、毒杀宫女、炼人成丹,为的就是掩盖一个秘密:听魂者之血,可引魂归形,破他“九镜镇魂阵”的根基。
而今,红绡开口,亡魂显影,双声同证——他的妖术,挡不住了。
周玄已入国子监布阵。
冥镜阵非同小可,需至亲之物为引,以魂力为媒,借天地阴气显影过往。
林晚昭给的玉镯,是母亲婉清生前贴身之物,沾过她的泪,也浸过她的血。
那一夜,林晚昭割腕滴血于阵眼,指尖触到冰凉玉面时,仿佛听见母亲在耳边低语:“晚昭,娘替你撑这一次。”
阵成那刻,地底阴风骤起,三十六盏魂灯无火自燃,映得监中碑林如鬼影幢幢。
御前听审之日,天未亮,百官齐聚。
燕王称病不至,只遣心腹太监全德代辩。
那老阉人步履沉稳,面色如常,袖中却藏着一道密令——林晚昭的画像,右上角朱笔圈点,写着两个字:心祭。
“启阵。”周玄声音清冷,拂袖一挥。
玉镯悬于阵心,幽光流转,忽而炸开一道血色光幕。
镜中浮现画面:深窖之内,铁链垂壁,六名女子蜷缩角落,眼中尽是绝望。
一名身着蟒袍的男子缓步而来,手中金刀泛着诡异绿芒。
他俯身,掐住一名宫女下颌,轻笑:“听魂者血,最宜引魂归炉。你虽不是,但心可炼药。”
宫女挣扎哭喊,却被按在石台上。
刀光一闪,剜心之声清晰可闻,血溅三尺。
“燕王剜我心,炼丹三百丸!”
宫女魂影在镜中嘶吼,声震大殿。
就在这刹那——
沙哑、断续,却一字不差的声音,自殿侧屏风后传来。
满堂哗然。
文武百官齐刷刷转头,只见红绡立于屏风之后,喉间素绢微动,双目如炬,唇齿开合,竟与镜中魂语完全同步!
“双声同证?!”刑部尚书猛地站起,声音发抖,“一个在镜中,一个在人间……怎可能——”
“幻术!”全德暴起,脸色铁青,“妖女勾结梦解师,以幻影惑君!此等邪术,当诛九族!”
话音未落,李怀恩一步踏前,黑袍猎猎,手中托着一方锦盒。
他猛地掀开,焦黑指骨赫然在目,指甲残朱清晰可辨。
“这是去年尚香局失踪宫女的遗骸。”李怀恩声如寒铁,“尸骨焚于灶膛,骨灰混入香料,直送王府内院。你敢说,这不是人油炼香?你敢说,这不是灭口?”
全德瞳孔骤缩,连连后退。
“你若不信魂影,”沈知远冷冷开口,立于林晚昭身侧,目光如刃,“那就听听——两个声音,一字不差。”
他话音刚落,镜中宫女再度嘶喊:“初一焚女,炼心为引,三十六斤雪莲香,遮尸臭,献王爷长生丹!”
与此同时,红绡沙哑复述,声线虽异,节奏、断句、语气,竟分毫不差,仿佛两人共用一魂!
“这……这不可能!”全德踉跄后退,撞翻香炉,铜鼎轰然倒地。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镜中宫女忽然转头,直视全德,双目血红,口中发出非人嘶吼。
下一瞬,她竟自镜中探出半身,苍白手臂如鬼爪般伸出,直扑全德面门!
“啊——!”全德惨叫,捂脸翻滚,口吐黑血,脸上赫然留下五道焦痕,如被烈火灼烧。
他跪地颤抖,七窍渗血,断断续续嘶吼:“王爷……要取林晚昭……月满……心祭……她……她是听魂者血脉……血引最纯……可破九镜……可成仙丹……”
话未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殿内死寂。
皇帝坐于珠帘之后,指尖捏得扶手咯咯作响。
良久,一声冷喝如惊雷炸响——
“即刻封锁燕王府,查其私库、地窖、井台!凡涉此案者,一律下狱,不得走脱一人!”
圣旨如雪片飞出,禁军如潮水般涌向燕王府。
而此刻,王府深处,燕王正立于丹房之内。
手中茶盏被他捏得粉碎,瓷片割破掌心,鲜血滴落于地,却不见他有丝毫痛感。
他望着掌心那枚幽绿丹丸,轻轻一笑,眸中无悲无喜,唯有癫狂。
“好一个林晚昭……好一个双影局。”
他缓缓将丹丸放入檀木匣中,低语如魔咒:“既然你让死人开口,那我便提前——取药引。”
烛火摇曳,映出他身后那尊三足青铜丹炉。
炉身刻满符咒,炉底灰烬未冷,隐隐泛着暗红血丝,如脉搏般微微跳动。
风穿堂过,卷起一缕残灰,飘向窗外。
那灰烬中,似有极淡的香气逸出——清冷如雪莲,却又夹杂一丝不属于人间的腥甜。
而在国子监,周玄跪于阵前,额角渗血,手中捧着从炉底刮下的灰烬。
他指尖轻捻,嗅了片刻,瞳孔骤然一缩。
“这不是普通香灰……”他喃喃,“这是……听魂者血引香。”
风停了。
灯灭了。
可那缕香气,却仿佛在无声低语——
祭,还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