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内,檀香袅袅,隔绝了酒店走廊的轻微脚步声。
价值不菲的红木茶台上,一套汝窑天青釉茶具温润如玉,桑曼婷姿态优雅地执壶,澄澈的茶汤注入三只薄胎品茗杯中,水汽氤氲,模糊了三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瑾瑾,脸色怎么还这么差?顾司礼和你家那位这次的项目合作愉快,该高兴才是。”桑曼婷将一杯茶轻轻推到阮瑾面前,声音温软,目光却带着探究。
她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丝绒旗袍,颈间的翡翠珠链光华内蕴。
阮瑾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仿佛想汲取一点力量:“昨晚没睡好。”
她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对面两人。
阮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
她今天是一身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钻石胸针在领口熠熠生辉,衬得她气场更盛。
“累?我看你是心里有事,憋着不说。”她放下茶杯,清脆的磕碰声在安静的茶室里格外清晰,目光如炬地射向阮瑾,“是不是因为裴家那小子回来了?”
“裴家?”桑曼婷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的表情,保养得宜的眉毛微微挑起,“哪个裴家?裴…渊?”她迅速捕捉到关键信息,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了然。
阮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她像被戳破了心事的纸灯笼,强装的镇定摇摇欲坠。“姐……”她声音带着恳求。
“还瞒什么?”阮薇毫不留情地打断她,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刻薄,“当年裴老爷子还在的时候,跟叶老样子在棋盘上定下的糊涂账!两个老顽固,几杯酒下肚,就把孙辈的终身当儿戏一样‘指腹为婚’了,写的那张纸,跟废纸有什么区别?后来裴家什么光景?高三那年,‘轰隆’一声,大厦倾颓,债主堵门,连祖宅都贴了封条!裴家父子……唉,”她顿了一下,语气里没有同情,只有现实的无情,“一个扛不住压力走了,剩下孤儿寡母,灰溜溜地躲到国外去,多少年音讯全无?”
她的话像冰冷的刀子,一刀刀剜在阮瑾的心上,也把那段被刻意尘封、带着耻辱和同情的往事血淋淋地剖开在三人面前。
“可现在呢?”阮薇的音调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质问和毫不掩饰的鄙夷,“他裴渊,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安歆成年了,叶家势头正好的时候,悄没声息地就回来了!曼婷,你消息灵通,你说说,他裴家在国外那摊烂账,是还清了?还是他裴渊在国外发了横财,衣锦还乡了?”
桑曼婷轻轻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杯沿上缓缓划过,沉吟片刻,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慎重:“横财?恐怕未必。我倒是听老顾提过一嘴,这明面上是几十亿,但内幕中裴家当年欠下的窟窿,深不见底,牵连甚广,国外的日子……怕也是举步维艰。裴渊这次回来,行踪很低调,但接触的……似乎多是些急于寻找资金的项目方,风评嘛……都说他手段厉害,但根基太浅,债务的影子……怕是甩不掉的。”
她的话点到即止,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阮瑾心中更大的恐慌。
“你听听!你听听!”阮薇立刻抓住桑曼婷话里的信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脸色惨白的阮瑾,“债务缠身!根基浅薄!他这个时候回来,不是冲着安歆,冲着叶家这块现成的跳板和肥肉,还能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回来给他爷爷扫墓,顺便看看当年‘指腹为婚’的‘小未婚妻’长多大了,能不能履行那纸荒唐的婚约?”
“婚约……”阮瑾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猛地抬头,眼中蓄满了惊惶,“当年的叶家还是一个小公司,我和老叶结婚的时候,叶家还拿不出多少彩礼……那时候的裴家如日中天,谁不想攀上裴家,叶老样子和裴老样子是部队里过命的交情,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下来了,谁知道裴家后来破产了……”
她的声音充满了懊悔和巨大的恐惧,“他要是真提出来……安歆那孩子……老爷子(指叶安歆祖父)生前又最重承诺……”
“承诺?”阮薇厉声打断,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对破产消失、一身债务的人讲什么承诺?瑾瑾,你糊涂!那东西根本不作数!当年裴家破产,这婚约就自动作废了!现在他裴渊回来,就是居心不良!他就是想利用安歆的单纯,利用叶家的资源和人脉,来填他那永远填不满的窟窿!他想把安歆拖进泥潭里!”
她越说越激动,保养得宜的手用力拍在茶台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我告诉你,绝对不行!安歆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我亲亲的侄女,她值得最好的,这京都之中,青年才俊,哪个不比那个负债累累的裴渊强百倍?他裴渊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是个沾上就甩不掉的麻烦!你必须当机立断,把那些陈年旧纸彻底处理掉!”
阮瑾被姐姐疾风骤雨般的斥责震得说不出话,手指紧紧攥着衣角,骨节泛白。
桑曼婷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适时地递过一方丝帕,眼神复杂,有同情,有审视。
阮瑾接过丝帕:“裴渊回来会不会有别的事?”
她的话没有说完,充满了不确定的恐惧和一种对过去阴影的忌惮。
“别的事?”阮薇冷笑一声,重新坐直身体,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冷硬姿态,“不管有什么‘别的事’,结果都一样!裴家完了,瑾瑾,记住我的话,为了安歆,为了叶家,你必须强硬对待这件事!你平时那么一个聪明能干的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就理不清楚呢?这个裴渊,如果是想着婚姻是事,绝不能让他得逞!他就是一个想回来捡便宜的——”
阮薇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茶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侍者恭敬的声音传来:“三位夫人,宴会厅已经准备妥当,叶先生请各位移步。”
谈话被迫中断。阮薇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眼神里的狠厉瞬间被得体的矜持取代。
桑曼婷也优雅起身,仿佛刚才的密谈从未发生。
只有阮瑾,手指还在微微颤抖,看向门口的眼神充满了惊魂未定和沉重的忧虑。
裴渊回来了。
而那张被遗忘的、象征旧时代荒谬的“娃娃亲”婚书,此刻仿佛化作了最锋利的悬顶之剑,寒光闪闪,直指叶家平静的表象,也指向了叶安歆不可知的未来。
阮薇最后那句未出口的定语,如同冰冷的诅咒,沉甸甸地压在阮瑾心头,也弥漫在氤氲的茶香之上:
—— 一个想回来捡便宜的,烫手山芋。
阮薇那句“烫手山芋”的冰冷尾音,还像淬了毒的冰针悬在“云顶”氤氲的茶香之上,阮瑾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惊魂未定。
侍者的敲门声如同救命的钟声,短暂地驱散了弥漫的沉重和恐惧。
桑曼婷率先优雅起身,墨绿旗袍的丝绒光泽在柔和灯光下流转,她脸上已迅速恢复了惯常的从容温婉,仿佛刚才那场剖析人性、充满算计与鄙夷的密谈不过是午后闲话。
她甚至还体贴地帮阮瑾理了理微乱的鬓角,温声道:“瑾瑾,补补妆,毕竟船到挢头自然直。”
阮薇也瞬间收敛了所有厉色,挺直脊背,米白西装的锐利线条重新勾勒出她掌控一切的姿态。
她对着门口侍者微微颔首,仪态无可挑剔,方才的刻薄狠厉仿佛从未存在过。
三人走出房间,沿着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向灯火通明的“星穹”宴会厅走去。
空气中浮动着香槟和鲜花的馥郁,远处传来乐队轻柔的暖场旋律,与刚才茶室里的紧张压抑判若两个世界。
为了缓解气氛,也或许是为了转移阮瑾的注意力,桑曼婷自然地挽起阮薇的手臂,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无奈、新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炫耀的复杂神情,声音刻意放得轻快了些:“阿薇,瑾瑾,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们家那个混世魔王,最近好像……真栽了。”
“混世魔王?”阮薇侧目,嘴角习惯性地撇了一下,带着对顾炜深根深蒂固的评价,“你说炜深?他又看上哪个小明星还是网红了?这次打算新鲜几天?”
她语气里的不以为然毫不掩饰。
顾炜深的花名在外,换女友的速度比他换跑车的频率还高,是圈子里出了名的“浪荡子”,大人们都很清楚,只要他不过分也没什么在意的。
顾炜深是她们看着长大的,那孩子皮相极好,太有个性没有品性,感情生活更是丰富多彩到让长辈们头疼。
桑曼婷轻轻摇头,保养得宜的脸上表情十分微妙,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次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强调着,眼神里闪着一种新奇的光,“不是那些莺莺燕燕。是个……挺特别的姑娘。”
“特别?”阮薇挑眉,显然不信,“能有多特别?能让他顾大少爷收心?”
“关键就在这里!”桑曼婷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兴奋,“他竟然主动跟我们提了!老顾和我都惊着了!以前他那些‘女朋友’,哪个不是藏着掖着,或者被狗仔拍到我们才知道?这次,他竟然很郑重地跟我和老顾说,‘爸,妈,我在谈恋爱,这次是认真的。’”
“认真的?”阮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短促地嗤笑一声,“从他顾炜深嘴里说出‘认真’两个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真的!”桑曼婷用力点头,为了增加说服力,甚至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他还破天荒地……给我们看了照片!”她说着,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精致的手包,仿佛里面藏着什么稀世珍宝。
“照片?拿来看看。”
顾炜深主动给父母看女朋友照片,这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桑曼婷停下脚步,在走廊一处光线稍暗的廊柱旁,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包,拿出手机。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几下,然后才将屏幕微微倾斜,展示给凑近的阮薇和阮瑾看。
屏幕上是一张抓拍感很强的照片。背景似乎是某个喧闹的Livehouse或者艺术展现场,光线迷离。
照片中央是顾炜深,他穿着件价格不菲但故意做旧的皮夹克,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着镜头露出玩世不恭的招牌笑容。
他的头微微侧着,目光专注地落在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孩身上。
那眼神,阮薇和阮瑾从未在顾炜深脸上见过——褪去了所有的轻浮和漫不经心,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温柔和……专注的守护感。
而他臂弯里的女孩,只露出小半张侧脸和纤细的背影。
她似乎正被什么有趣的东西吸引,微微仰着头,几缕碎发垂落颊边,穿着简约但有设计感的米白色毛衣,气质干净得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照片拍得有些模糊,看不清具体五官,但那种沉静、独立又带着点艺术气息的感觉,透过屏幕隐隐传来。
“就这?”阮薇眯着眼,努力想看清女孩的长相,但桑曼婷显然没打算展示更多,“看着……与之前那些女孩相差甚远。哪家的?怎么认识的?”
她习惯性地开始评估“家世”这个重要指标。
桑曼婷收回手机,表情有些复杂,又有些骄傲:“具体哪家的……炜深那小子神神秘秘的,不肯多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母亲特有的、混合着担忧和欣慰的笑容,“老顾和我都感觉得到,这次不一样。他提起那姑娘的时候,眼睛里有光。不是以前那种玩闹的光,是真的……上心了。他甚至说,等时机成熟了,想带回来正式见见我们。”
这番话,让阮薇和阮瑾都沉默了。
阮薇脸上的刻薄和不信被一种真实的惊讶取代。
顾炜深?那个换女友如衣服、游戏人间的顾炜深?主动提、给看照片、还说要带回家见父母?这简直颠覆了她对这个世侄的认知。
她张了张嘴,想习惯性地嘲讽两句,却发现这次有点找不到合适的词。照片里顾炜深那个眼神,做不了假。
阮瑾知道顾炜深和宋卿倾的事情,但她身为长辈,还是八竿子打不着多少的人,她也不好和桑曼婷细说,只看顾炜深的想法了。
“呵,”阮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复杂,少了刻薄,多了几分玩味和难以置信,“这可真是……铁树开花,浪子回头?曼婷,看来你家这混世魔王,这次是真撞上他的‘克星’了?”她摇摇头,又补了一句,带着点自嘲,“这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
桑曼婷笑着叹了口气,将手机小心收好:“谁说不是呢?我现在是又高兴,又有点提心吊胆,生怕这臭小子又把事情搞砸了。不过……”她看向不远处“星穹”宴会厅辉煌的入口,那里衣香鬓影,笑语喧哗,“难得他认真一次,我们做父母的,总得支持看看。”
“是啊,难得炜深认真。”
阮瑾低声附和,语气飘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热闹的人群,焦虑地搜寻着女儿叶安歆的身影,以及那个可能随时出现的、名叫裴渊的“烫手山芋”。
顾炜深突如其来的“认真”,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三位母亲心中漾开一圈圈惊讶、感慨和对比的涟漪。
然而,这短暂的涟漪,很快就被即将到来的家宴,以及裴渊回归所带来的、更巨大更冰冷的阴影所覆盖。
浪子的回头固然令人惊奇,但眼下,那个带着旧日婚约和一身谜团债务归来的裴渊,才是悬在她们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