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司礼推开主卧沉重的实木门，室内只留了一盏床头壁灯，散发着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如同舞台追光般，精准地勾勒出靠在巨大欧式床头上那个纤细却绷直的身影。
桑曼婷还没有睡。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质感极佳的真丝睡袍，丝滑的布料贴合着身体曲线，衬得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肌肤愈发冷白，像上好的冷玉。
她手中拿着一杯见底的红酒杯，精心保养的侧脸在昏暗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漠疏离，仿佛一尊没有温度、也没有灵魂的玉雕，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顾司礼反手轻轻关上门，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面那个充满冰冷算计和不堪的世界。
他脱下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旁边的天鹅绒沙发扶手上，又扯松了勒了一天的领带，这才朝着床边走去。
他没有立刻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他走到床边，挨着桑曼婷坐下，昂贵的床垫微微下陷。
然后，他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深深的疲惫，轻轻揽住了她纤细却明显僵直的腰肢，将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淡淡冷冽香气的肩窝处，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从她身上汲取一点宁静。
桑曼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像被不熟悉的触感惊扰。
但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任何迎合的举动，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将杯子放下，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和触碰。
令人窒息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今天的事……”良久，顾司礼的声音低沉沙哑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温热的气息呵在桑曼婷微凉的肌肤上，“又让你看到这些不堪……委屈你了。”
桑曼婷终于动了动。她极轻地、几乎是从鼻腔里哼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一种早已看透的了然：“委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场顾家司空见惯的豪门闹剧罢了。怎么处理，如何利益最大化，将损失和丑闻降到最低，不都是你们顾家一贯的作风和最高准则吗？我早就习惯了。”
她甚至懒得施加任何情绪，平静得令人心寒。
顾司礼搂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试图沟通的意味：“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这样的处理方式，对顾晴不公，对你……看着这些，也是一种折磨。”
“折磨？”桑曼婷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曾经在国际t台上璀璨夺目、倾倒众生，如今却只剩下冰冷、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荒芜的美目，直视着顾司礼近在咫尺的、写满疲惫的脸。
她的目光锐利如冰锥，仿佛能轻易穿透他此刻刻意流露出的脆弱皮囊，直抵内里那个永远精于算计的核心。
“顾司礼，从你当年用尽手段强娶我进门的那一天起，折磨就已经开始了。现在的这些，”她顿了顿，语气轻蔑，“又算得了什么？”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锋利无比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刺入两人之间最敏感、最不愿也不堪触碰的禁区。
顾司礼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和无法辩驳的愧疚。
他闭了闭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那双总是掌控一切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有悔，有无奈，也有深深的无力。
“曼婷……”他的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罕见的微弱意味，低声唤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是一个能唤回什么的咒语。“我知道……我知道我欠你太多，这辈子可能都还不清。”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当年……是我用了不光彩的手段，逼你放弃了如日中天、光芒万丈的事业，是我亲手折断了你的翅膀，把你强行绑进了顾家这个看似华丽、实则冰冷的牢笼。”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沉重的回忆和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愧疚都吸入肺腑，灼烧自己的五脏六腑：“我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甚至……我甚至还可笑地答应过你，”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对往昔天真承诺的追溯，那承诺在如今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虽然开始的方式不对，但以后，我会用一辈子补偿你，会陪你去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的话语停留在半空，余音消失在昏黄的灯光里，那份曾经的许诺，如今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残酷的笑话。
桑曼婷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明显的动容，像一池吹不皱的春水。
只有那双过于冰冷的眼眸最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闪过，快得像是灯光造成的错觉，旋即又恢复了死寂的漠然。
“结果呢？”顾司礼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苦涩无比，爬满了他疲惫的眼角，“结果真的进了顾家，才发现这里的复杂、冰冷和暗处的刀光剑影，远超你我能想象。明枪暗箭，步步惊心，每走一步都要算计衡量。别说陪你随心所欲地去追求什么自由和快乐，就连想护你周全，不被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和外人伤害，都需要我殚精竭虑，需要让你也变得……变得强势，变得冷漠，需要让你也跟着我一起，戴上厚重的面具，去学会算计，去参与争斗，去变得和她们一样……”
他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仿佛要将这具冰冷的身躯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深刻的悔意：“你不仅彻底失去了自由，失去了站在聚光灯下属于自己的光芒，还被迫洗掉过去所有的痕迹，变成了另一个自己……曼婷，这些年……所有的风雨、明枪暗箭和不堪，其实大部分，都应该冲着我来的，却最终……都落在了你的身上。”
他这是在坦诚，也是在忏悔，用他所能做到的、最直白也是最苍白的方式，承认了自己当年的强取豪夺和这些年来事实上的“辜负”。
卧室内再次陷入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两人几乎交融却又分明隔阂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那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
桑曼婷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推开他近乎禁锢的拥抱。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重新转过头，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夜色，目光悠远而空洞，仿佛能穿透玻璃，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又或者，哪里都看不到。
许久，许久。
她才极轻极轻地、仿佛只是一声虚无的叹息般，说了一句。声音飘忽得如同窗外遥远天幕上那些模糊的星子，微弱，却带着致命的冰凉：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顾司礼，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能改变什么吗？”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没有情绪。
却像最终的判决书一样，为这个混乱、不堪、沉重无比的夜晚，落下了最冰冷、也最绝望的注脚。
顾司礼搂着她的手臂，彻底僵硬了。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愧疚，所有的疲惫不堪，在这一句话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且毫无意义。
他最终只是更紧地、近乎绝望地抱住了怀里这具冰冷而美丽、却早已失去温度的躯体，仿佛想从她身上汲取一点点温暖的错觉，却又无比清晰地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
夜色浓重如墨，主卧里灯火昏黄，柔和的光线温柔地笼罩着这对被财富、权势、过往恩怨和冰冷利益重重捆绑在一起的夫妻。
华丽的牢笼，困住的是两个人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忽然，桑曼婷极轻地、几乎无声地笑了一下，那笑声短促而空洞，充满了自嘲和历经世事后苍凉的意味：“刚认识你那会儿，我也是真的……喜欢过你的。顾家大少爷，年轻，骄傲，带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强势和不管不顾的吸引力，像一团火似的扑过来。”
她的话语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缓慢地、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撬开了那扇尘封着不堪与苦涩的记忆之门。
“那时候……我也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能抓住幸福，我曾经也期待着和你的婚姻。” 她的声音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遥远而模糊的、属于过去的憧憬，但很快便被现实的冰冷所覆盖。
顾司礼搂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下颌轻轻抵着她散发着昂贵洗发水香气的发顶，没有说话，只是呼吸略微沉重了些，静静地听着这段他心知肚明却鲜少被她提起的过往。
“可是后来我才慢慢地、血淋淋地知道，”桑曼婷的声音依旧维持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却不可抑制地染上了一层岁月的苦涩和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穿透力，“那时候的你，看起来是风光无限、众星捧月的顾家大少，实际上，你们大房这一支，正被二房、三房那些人联手，狠狠地打压着，举步维艰。老爷子（指顾司礼的父亲）虽然是名正言顺的长子，却并不得他父亲（顾炜深的太爷爷）的欢心和信任，手里根本没掌握多少实权，在家族里处境尴尬又艰难。”
“所以，”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直刺那段残酷的现实，“当时顾家内部更需要的是一个能带来巨额资金支持、拥有强大岳家背景和政治助力的富家千金进行商业联姻，而不是我一个除了张脸和一点虚名、普通中产家庭、甚至在他们看来‘抛头露面’的模特。”
“你执意娶我，几乎是忤逆了老爷子的意思，也更让其他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看了天大的笑话，给了他们更多攻讦你们大房的把柄。”她陈述着这些冰冷的事实，声音里已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陈年旧事，“那时候，你自身难保，为了在顾家立足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又能真正护得住我多少？能替我挡掉多少明枪暗箭？”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没有焦距，仿佛能穿越时间的迷雾，清晰地看到那个刚刚嫁入深似海的顾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仍不免受尽白眼、奚落和各式各样刁难的自己。
“我记得刚进门那会儿，有多少‘不小心’泼到我身上的酒水？有多少‘无心’的言语挤兑和含沙射影？那些所谓的妯娌、婶婶、姑姑，哪个从心底里看得起我？她们觉得我是空有皮囊的花瓶，是贪图富贵、攀附豪门的轻浮女人。就连老爷子，最初那几年，对我也是不满意到了极点，觉得我耽误了他的儿子，耽误了大房本来就不甚光明的前程。”
桑曼婷轻轻摇了摇头，发丝摩擦着顾司礼的衬衫领口，带来细微的痒意：“在这个家中，太多的委屈，太多的难堪，太多的孤立无援，只能我自己咬着牙，生生地咽下去。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爱情是最虚无缥缈、最不值钱的东西，眼泪更是废物中的废物，只会让看你笑话的人更开心。要想活下去，要想活得稍微像个人样，不被他们生吞活剥，啃得骨头都不剩，就得把自己从头到脚武装起来，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甚至……要比他们更狠，更冷，更懂得算计。”
所以她亲手扼杀了那个曾经也会阳光微笑、带着些许天真和憧憬的桑曼婷，学会了用冷漠和疏离伪装自己，用精明的头脑和狠辣的手段算计应对一切，用强势甚至刻薄的态度来回击所有来自内外的挑衅。
她也因此变成了今天这个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却又不得不赖以生存的顾太太桑曼婷。
顾司礼静静地听着，这些往事，有他知道的，也要他不知道的。
只是这些伤痕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平静却又如此锋利地从她口中听到，一字一句，都像小刀一样，在他心上拉出细密的口子。
他搂着她的手更紧了些，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真实的沙哑和歉疚：“……那些年，委屈你了。”
这句话里，或许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复杂情绪。
或许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那种“无力”和“被动”，亲眼见过自己在意的人因自己的“不够强大”而受委屈，才让他后来对权力和掌控产生了如此偏执的渴望，才会变得像今天这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一切牢牢抓在手中，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不再重蹈覆辙——哪怕他所选择的方式，是如此极端和冷酷。
桑曼婷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迟来的道歉，或者即便听到了，也只觉得如同隔夜的冷茶，再无丝毫意义和温度：“现在说这些，早就没用了。至少现在，”她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没人再敢轻易给我脸色看，不是吗？”
她顿了顿，微微侧过头，月光照亮她一半的脸颊，那双经历过太多风霜的眼睛看向顾司礼，里面是洗尽铅华后的清醒和一种冰冷的、基于共同利益的同盟感：“所以，你今天对小晴这件事的解决方式，我理解。虽然做法冷酷得不近人情，但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往往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感情用事，心慈手软，只会死得更快，更惨。”
顾司礼沉默着，没有回应，只是将下巴更深地埋进她带着香气的发丝间，仿佛在汲取这份冰冷而熟悉的依靠所带来的、一丝虚幻的慰藉。
他们之间，年少时或许曾有过的炽热爱恋，早已在二十多年的风刀霜剑、互相折磨和利益捆绑中，磨蚀得变了形状，褪尽了最后一丝温暖的色彩。
但却转化成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也更符合这个家族生态的东西——一种基于共同利益、共同守护的目标、以及共同背负着过往不堪与伤痛的、冰冷而坚固的联盟。
他们是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也是最了解对方所有软肋与盔甲的、战友般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