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夏天来得又急又猛,六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铁水一样浇在校园的水泥地上。陈武桢站在食堂门口,数着饭卡里最后的五块钱,盘算着这周剩下的三天要怎么度过。
又是一顿方便面汤泡煎饼。他苦笑着摸了摸裤兜里那个破旧的钱包。里面躺着一张崭新的五十元钞票,那是他省下三个月的早餐钱才攒出来的。每次饿得胃疼时,他就想象柳晴雯看到他时可能露出的笑容,疼痛就变得可以忍受了。
柳晴雯在三十公里外的县城读书,自从初中毕业分开后,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了。陈武桢的笔记本扉页上还夹着毕业照,照片里柳晴雯站在第三排中间,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眼睛弯成月牙。他每次翻开笔记本都会不自觉地多看几眼,然后迅速合上,生怕被人发现这个秘密。想起柳晴雯上次来信说,暑假她们会留校补习两周,陈武桢觉得这个时间差正好可以去顺从县县城转转,去柳晴雯所在学校看看。
“这次暑假一定要去见她。”陈武桢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这已经是他第一百次这样告诉自己了。他对这次见面充满了期待,仿佛已经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
为了这次见面,陈武桢精心策划了很久。放假前,他决定先去买一件新的白衬衫,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成熟稳重。他在商场里挑选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件满意的白衬衫,穿上后,他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觉得自己确实显得更有气质了一些。
接下来,他计划坐车绕道顺从县县城,去柳晴雯所在的学校。他查好了车次和路线,确保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然后,他再赶最后一班车从顺从县县城回到翼城镇,这样就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然而,随着放假的日子越来越近,陈武桢的心情却愈发焦虑起来。他开始不断地思考见到柳晴雯后该说些什么。他担心自己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或者说错话让她不开心。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这句话在他心里反复默念,但他总觉得这样说有些奇怪,会不会让柳晴雯觉得他很唐突呢?万一她问起为什么突然来找她,他又该怎么回答呢?
这些问题像一群蜜蜂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让他既期待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去面对柳晴雯,也不知道这次见面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结果。
放暑假前的最后一周,天气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了。陈武桢抱着书本穿过操场,远处篮球场上的喧闹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本不想停留,但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停下了脚步——王大猛,班里的体育特长生,正在场上横冲直撞。
陈武桢站在铁丝网外看了一会儿。王大猛打球很野,像头不知疲倦的公牛,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在陈武桢准备离开时,一声惨叫让他猛地回头。
王大猛在抢球时整个人撞上了对方球员,那个瘦高的男生捂着膝盖在地上打滚,白色的球袜很快渗出血迹。场上顿时乱作一团。
快送医务室!
骨头好像断了!
谁有钱?得去医院!
王大猛的脸煞白,他翻遍所有口袋只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你们谁有钱?先借我,我下周一定还!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
陈武桢下意识地按住裤兜。那里有他的全部计划,他的期待,他三个月的忍耐。王大猛的目光扫过围观人群,在看到陈武桢时停顿了一下。
陈武桢,你...有钱吗?王大猛问得犹豫,他知道这个平时连瓶汽水都舍不得买的同学不太可能有闲钱。
陈武桢的指尖触到了那张崭新的钞票。他想起了柳晴雯可能露出的惊讶表情,想起了自己反复练习的开场白,想起了火车时刻表上那个被红笔圈起来的数字。
但地上那个男生痛苦的呻吟声像针一样刺进他的耳朵。医务室的老师已经跑来,正摇着头说需要去医院拍片。
我...有五十。陈武桢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被夏风吹散。
王大猛的眼睛瞪大了,真的?借我!我暑假回来立刻还你!
陈武桢慢慢掏出那张被体温焐热的钞票。递出去的瞬间,他仿佛看见火车站的时钟指向六点,那班绿皮火车正喷着白烟驶出站台。
谢了兄弟!王大猛一把抓过钱,和几个同学架起受伤的男生往校门口跑去。陈武桢站在原地,裤兜突然变得空荡荡的,轻得让他心慌。
思绪渐渐飘回到柳晴雯的那封信,她在信中提到暑假要参加学校的补习班,还半开玩笑地邀请他去分享和家人团聚的喜悦。陈武桢不禁微微一笑,柳晴雯的话语虽然委婉,但其中的深意他又怎能不明白呢?
作为一个女孩子,柳晴雯能够如此细腻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想法,这让陈武桢感到无比幸福和满足。时间、地点都已确定,而他喜欢的人也在那里等待着他,一切似乎都已经水到渠成,只需要他勇敢地迈出那一步。
陈武桢心里非常明白,接下来的路完全要靠他自己去走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动等待,必须要采取行动,主动去寻找柳晴雯。哪怕只是简单地跟她说一声“你好”,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她的背影,哪怕只是到她的学校门口短暂地停留一下,对他来说都已经足够。
为了这一次的见面,他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精心挑选了合适的衣服,反复练习了想要对她说的话,甚至还在脑海中模拟了各种可能的场景和对话。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捉弄人,现实却无情地给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钱都借出去了,没有了资金的支撑,他所有的计划和想法都瞬间化为泡影,变得遥不可及。
暑假在不知不觉间拉开了帷幕,陈武桢静静地凝视着日历上的日期,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无奈。他原本对这个暑假充满了期待,精心策划了一系列计划,然而现实却如同一记重锤,无情地击碎了他的美好憧憬。
那个秘密,如同沉重的负担压在他心头,他决定将其深埋心底,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半句。这个暑假注定是寂寞而炎热的,没有柳晴雯的来信,也没有她的电话号码,与她的联系只能在这个假期中被迫中断。
陈武桢只能在无尽的思念中煎熬度日。除了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他会主动帮助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他会走进玉米地,拔除杂草,让那些茁壮成长的玉米能够充分吸收阳光和养分;他也会前往地瓜田,小心翼翼地翻动地瓜秧,确保地瓜能够健康生长。
父母总是心疼地劝他待在家里休息,毕竟夏日炎炎,农活实在辛苦。但陈武桢却觉得这样的忙碌可以稍稍缓解他内心的苦闷。实在无聊的时候,他会赶着家里的几只羊到路边,找一个凉爽的树荫,然后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书,同时顺便放放羊。
夏日的阳光炙烤着乡间小路,陈武桢倚在杨树斑驳的树荫下,手中的《高中物理必修二》已经被翻得卷了边。几只山羊在路边啃食着杂草,偶尔发出的叫声。他第无数次掏出裤兜里空荡荡的信封——那是上次收到柳晴雯来信时用的,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墨水味。
……
嘀嘀——摩托车的喇叭声突然打破了午后的宁静。陈武桢抬头,看见初中一年级时班主任王老师骑着一辆红色摩托车驶来,后座上挤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陈武桢吗?王老师停下车,摘下头盔擦了擦汗,大热天的还在用功啊?
陈武桢慌忙合上书本,局促地站起身:王老师好...
你看看人家李志明,王老师拍了拍后座男生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自豪,记得初中时他成绩多差吗?数学经常不及格。现在可不一样了!
李志明腼腆地笑了笑,却掩饰不住眼中的得意: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按照老师教的方法,每天坚持多学两个小时...
这孩子有毅力!王老师竖起大拇指,参加全省中学生奥林匹克竞赛得了一等奖,省实验中学的招生办主任亲自来要人,说就看重他这股子拼劲。下学期就去省城读书了,是不是?
坐在两人中间的贾青转过头,马尾辫轻轻晃动:李志明现在可厉害了,我们一中好多女生都崇拜他呢。她看了眼陈武桢手中破旧的书本,又补充道:不过武桢也很用功啊。
陈武桢感觉脸颊发烫,低头看见自己沾满泥点的球衣和开裂的凉鞋,又看了看李志明崭新的运动鞋,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武桢啊,王老师语重心长地说,老师一直觉得你比李志明聪明。要是你能拿出他一半的努力...话没说完,后座上的李志明突然插话:
武桢,你比我聪明,我相信你好好学也会取得更好的成绩.陈武桢听着,没有再回答,他也不知道回什么,难道要告诉他们自己身体和心理上在默默承受的病毒吗?难道要告诉他们自己曾自暴自弃疯狂早恋的事吗?那都是陈武桢心底的隐痛,只能自己慢慢消化。
摩托车突然发动的声音盖过了后半句话。陈武桢站在原地,看着贾青的长发在风中飘扬,隐约听见王老师最后的话:...加油啊,老师相信你也能创造奇迹!
摩托车的轰鸣声渐渐远去,扬起一路尘土。陈武桢站在原地,望着那三个叠坐的背影——贾青的蓝色连衣裙被风掀起一角,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夹在两个男生之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渍的球衣,袖口还挂着早上除草时蹭上的苍耳子。脚上的塑料凉鞋已经开胶,露出晒得黝黑的脚趾。一阵热风吹来,带着摩托车尾气的味道,混着若有若无的洗发水香气。
记忆突然闪回到初二那年。北校的教学楼走廊,贾青班长制止了陈武桢和其他男生的打闹,并且走到陈武桢身边把他身上的灰尘轻轻拍打干净。
摩托车拐过村口的杨树,消失在视线里。陈武桢弯腰捡起被山羊啃过的课本,发现加速度那一章已经被咬得支离破碎。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吃饭的声音,炊烟在晚霞中画出歪歪扭扭的线。
他忽然想起柳晴雯信里写过的话:有时候我们怀念的,可能只是记忆里的那个夏天。羊铃叮当声中,陈武桢把破旧的书本夹在腋下,踩着凉鞋开裂的缝隙,慢慢走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身后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道永远追不上摩托车的印记。
……
暑假已经过半,蝉鸣声越来越密,阳光晒得水库边的石头发烫。陈武桢和张博海像往常一样,午后溜达到村西的水库,脱了上衣往水里一扎,凉意瞬间裹住全身。
他们并排浮在水面上,望着天空发呆。张博海忽然说:“以前的同学,还有谁是经常联系的。那个,柳晴雯,有没有联系?”
水面上的阳光刺眼,陈武桢眯了眯眼睛,没接话,只是猛地翻身扎进水里,潜游了好远才冒头。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抬手抹了把脸,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眼前抹掉一样。
张博海游过来,踩着水笑:“你咋每次一提她就躲?”
陈武桢没看他,只是伸手拨弄着水面,说:“没躲,就是热,想多游会儿。”
张博海耸耸肩,没再追问。尽管陈武桢从不主动提起,但他知道,这一年多来,陈武桢和柳晴雯虽然互相写信,但两人谁都没提见面的事。他们不在一个学校,柳晴雯去了县里的高中,而陈武桢和张博海去了市区的普通中学。通信成了唯一的联系,可字里行间,陈武桢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淡,像被水泡久的纸,轻轻一碰就会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