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月光水一样泼进院子,给所有东西都镀了层冷冷的银边。
尹千殇一个人坐在石阶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单。他手里攥着那个空酒葫芦,指节用力得发白,眼神空茫茫地望着前面,好像看的不是眼前的夜,而是什么特别远、又特别不堪的过去。
沈清歌端着刚煎好的药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看见他这副样子。她脚步顿了顿,心里那根弦不由得又绷紧了。自打欧阳少恭那事之后,他表面像是恢复了老样子,可她感觉得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壳子底下,裂缝越来越明显,时不时就漏出底下的冰冷和尖锐。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把药碗轻轻放在他旁边的石阶上:“尹大哥,药煎好了。”
尹千殇像是猛地从深水里被捞出来,倏地回过神,眼里那片空茫和冰冷瞬间被惯常的懒散盖了过去,但太快了,反而有点假。他瞥了眼那碗黑乎乎的药,眉头立刻拧成一团:“……先放着,太烫。”
“凉了更苦,”沈清歌声音柔和,在他旁边稍远点的位置坐下,没靠太近。
夜风吹过,有点凉,也吹动了尹千殇额前的头发。他沉默着,没碰那碗药,也没看她,只是重新看向那轮冷冰冰的月亮,喉咙轻轻动了一下。
空气绷得紧紧的。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开口,嗓子哑得厉害,像磨过砂纸,每个字都吐得艰难:“……那阵法……是血涂之阵改的……”
沈清歌心里猛地一沉,呼吸都屏住了。血涂之阵……光听名字就让人浑身发冷。
“拿生魂献祭,硬改天命……”尹千殇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平静得吓人,却比什么激动的指控都让人心惊,“……欧阳少恭……他疯了……”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骨节发出轻响。左肩上那道早就好了的旧伤疤,好像又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胸口都涌上一股熟悉的、让人想吐的血腥味。
“……很多年前……也有过这么一回……”他继续说着,眼神空洞,像在说梦话,又像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为了个狗屁‘天命’……死了好多人……好多……”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那些被酒精和岁月硬压下去的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带着刺骨的冷和绝望。废弃的祭坛,冲天的血光,倒下的人,还有……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
“……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比哭还难听,裹满了自嘲和苍凉,“……凭什么……凭什么是我还活着……”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钻心的痛苦和自我厌恶。
沈清歌坐在一旁,浑身发冷。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他眼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沉得能压死人的负罪感,心脏像被一只冰手死死攥住,疼得喘不过气。她终于明白,他那身玩世不恭的盔甲底下,到底扛着怎样血淋淋的过去和逃不掉的噩梦。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什么语言此刻都太轻了。她只能伸出手,特别慢、特别小心地,盖在他那只紧攥成拳、微微发抖的手上。
她的指尖有点凉,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尹千殇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到了,几乎是本能地想甩开。那一瞬间,他眼里闪过极锐利的戾气和抗拒,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
但最后,那剧烈的挣扎只在他身体里爆开了一瞬,就又被他硬压了下去。他没甩开她,只是肌肉绷得像石头,拳头攥得更紧,手背上青筋凸起,像在抵抗什么巨大的痛苦。
沈清歌没退缩,也没说话,只是任由自己微凉的手心,紧紧贴着他冰冷发抖的手背,无声地传递着那点微不足道却固执的暖意。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叶子,沙沙轻响。
过了好久,尹千殇绷紧的肌肉一点点松了下来,虽然拳头还攥着,但那吓人的颤抖慢慢停了。他深深地、疲惫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像要把堵在胸口的浊气都排空
他还是没看她,也没说话,只是慢慢地、特别艰难地,把那只被沈清歌盖着的手翻过来,摊开了掌心。
掌心粗糙,满是老茧和几道深深的旧疤。
然后,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力道很大,甚至有点弄疼了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带着一种绝望的、不肯放手的力气。
沈清歌没抽回手,反而轻轻回握住他,用自己细细的手指,努力包住他冰冷颤抖的手。
“……对不起……”他忽然特别低声地说,嗓子哑得快碎了,“……又吓着你了……”
沈清歌摇摇头,声音轻却坚定:“没有。”
又是很长一阵沉默。只有两人交握的手,在冷冷的月光下,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无声的支撑。
“……我不会变成他那样。”尹千殇忽然又开口,声音还是很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像发誓一样的力度,“……永远都不会。”
这话没头没尾,可沈清歌听懂了。他是在对她说,也是在对自己起誓。
“我知道。”她轻声应,握紧了他的手。
尹千殇慢慢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看向她。月光下,他眼里的血色和戾气已经褪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脆弱的坦诚。他看着她清澈坚定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特别慢地、几乎看不出来地,向她靠近了一点点。
就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像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他没再说话,只是重新看向远处的月亮,握紧了手里那只柔软却充满力量的手。
月光还是冷的,夜风还是凉的。
但有些坚冰,已经在无声里悄悄融化。 有些誓言,不用说出来,也已经刻下了。
长夜还长,前路也远。 但至少此刻,他们手心贴着手心,一起挡着从过去和未来吹来的冷风。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