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那点……猫崽子的气息,隔着老远,我就闻到了。”
秦屿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堆满古籍的静谧书房里炸开。
挽歌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一直努力压抑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沈翊为她构筑的心理防线。她猛地向后缩去,撞在椅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琥珀色的眼瞳因极度惊恐而收缩成一条细缝,口罩下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藏在宽大卫衣下的尾巴更是僵直得像根棍子。
暴露了!彻底暴露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她几乎能想象到下一秒,这个看起来古板严肃的老学者会如何惊叫,如何找来其他人,如何用看待怪物的眼神看着她,甚至……把她抓起来!
沈翊在秦屿话音落下的瞬间,身体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手臂一伸,将瑟瑟发抖、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的挽歌揽住,半护在自己身后。他的动作并不激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目光锐利地迎向秦屿,原本的谦和礼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审视。
他在评估风险,评估秦屿的意图。
然而,预想中的惊惶、斥责或是好奇的追问并未发生。
秦屿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惊恐,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太多惊讶,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近乎淡漠的了然。他慢条斯理地又呷了一口茶,仿佛刚才只是点评了一下今天的天气。
“三百年的道行,浅薄了点,根基还不稳……这次透支,伤得不轻吧?”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挽歌紧紧抓着沈翊胳膊、指节泛白的手上,又扫过她即便在惊恐中依旧无意识微微抖动的头顶那里,帽子的轮廓清晰地显示出下面有东西在动,“靠那块残玉吊着,治标不治本。”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精准,一句比一句惊心。
他不仅看出了挽歌的真身,甚至连她大致修炼的年限、受伤的原因和现状,都如同掌上观纹!
挽歌的恐惧中,不由自主地混入了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这个人类……他到底是什么人?
沈翊护着挽歌的手臂没有松开,他紧盯着秦屿,声音低沉而冷静:“秦老先生,您意欲何为?”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直接问对方的意图。在对方已经看穿一切的情况下,任何掩饰都显得徒劳,不如直指核心。
秦屿似乎对沈翊的直接颇为欣赏,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是笑了笑,又像是没有。
“放心,老头子我早就过了猎奇显摆、或者替天行道的年纪。”他摆了摆手,语气带着点自嘲,“天地广阔,人有人路,妖有妖途,只要不为非作歹,各自安好便是。我感兴趣的,是‘存在’本身,是那些被遗忘的‘规则’。”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挽歌身上,这次,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探究,像是在研究一古老的、蒙尘的文物。
“小猫崽,你族中长辈,没教过你‘量力而行’四个字怎么写吗?天赋能力是恩赐,也是枷锁。用得狠了,反噬自身,轻则道行受损,打回原形,重则……灵识溃散,连轮回都入不了。”他的语气平淡,却字字沉重,砸在挽歌心上。
挽歌被他话语中描述的可怖后果吓得一颤,下意识地更紧地抓住了沈翊,仿佛他是狂风暴雨中唯一的浮木。族中婆婆确实警告过,但她从未说得如此……直白而残酷。
“她并非有意。”沈翊开口,替无法言语的挽歌解释,“情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秦屿哼了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世间不得已之事多了,每次都拼命,有几条命够填?”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看向沈翊,“你倒是有点意思。一个人类,身上沾着这么浓的‘绘世’之息(指,又得了那块残玉,还把这小麻烦带在身边……缘分不浅。”
他不再看惊恐未消的挽歌,而是对沈翊说道:“你想问的,是如何固本培元,让她真正恢复,甚至……学会控制,对吧?”
沈翊点头:“请先生指点。”
秦屿沉吟片刻,缓缓道:“妖力透支,如同水缸破了洞。你找来美玉暂时堵住漏洞,固然能止住水流,但缸体本身的裂纹还在,稍有不慎,便会再次崩裂。要修复,需内外兼修。”
“内修,指的是她自身对力量的掌控与炼化。这无捷径可走,需静心凝神,引导残存妖力循特定脉络运转,如同引导涓流修复河道。我观她灵台混乱,气息浮躁,这一步,急不得。”
“外修,则是寻找真正蕴含天地灵韵的‘源质’之物,弥补根基。那块残玉,灵韵稀薄,只能维系,不足以修复。需要更精纯、更强大的灵物。”
“源质之物?”沈翊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到哪里找?”
秦屿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可遇不可求。或许在名山大川人迹罕至之处,或许在年代久远、承载了信仰的古物之中,甚至……可能在某些因缘际会、产生了奇异变化的现代造物里。无固定形态,无确切地点,全看机缘。”
他看了一眼窗外逐渐西斜的日头,下了逐客令:“今日之言,到此为止。你们可以走了。”
沈翊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多收获,能得到“内外兼修”和“源质之物”的方向,已是意外之喜。他扶着依旧有些腿软的挽歌站起身,郑重地向秦屿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秦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在沈翊带着挽歌即将踏出书房门槛时,他忽然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小家伙,记住。你的‘鼻子’很灵,但有时候,最危险的味道,不是血腥,不是邪恶,而是……披着人皮的‘空洞’。好自为之。”
挽歌脚步一顿,茫然地回头,却只看到秦屿重新埋首于书卷的侧影,仿佛刚才那句充满警示的话只是她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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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车里,挽歌依旧沉默,但之前的极致恐惧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后怕和迷茫。她低头看着胸前的古玉,原来它只是“堵住漏洞”的东西吗?那“源质之物”又在哪里?还有秦老先生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沈翊专注地开着车,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道路。秦屿的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内外兼修”、“源质之物”、“披着人皮的‘空洞’”……
前路似乎清晰了一些,却又布满了更多的迷雾。
他侧头看了一眼安静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的挽歌,她正无意识地用指尖反复描画着古玉上的纹路,眼神怔忪。
“害怕吗?”他问。
挽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小声说:“有一点……但是,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知道了问题所在,知道了解决的方向,哪怕前路艰难,也比之前那种无知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深渊的恐惧,要好上一点点。
至少,现在有人告诉她,缸破了,要修。而不是任由水漏光。
沈翊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将她那边车窗的缝隙关小了一些,隔绝了外面傍晚微凉的风。
车内恢复了寂静,只有引擎平稳的嗡鸣。
这一次的拜访,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远方的光。
虽然微弱,却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