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透过客栈旧窗棂的缝隙，在房间里投下几道朦胧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线里无声飞舞。
尹千殇是在一阵熟悉的、轻柔的呼吸声中醒来的。宿醉带来的头痛像是有人拿凿子敲他太阳穴，他皱着眉，还没完全睁眼，先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指尖碰到一片温软细腻的肌肤。
他猛地一愣，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大半。睁开眼，先是看见熟悉的床顶帷幔，然后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
沈清歌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身子伏在床沿，像是就这样守了一夜，已经睡着了。她侧脸枕着自己手臂，长睫安静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均匀轻浅。晨光柔和地描着她恬静的睡颜，几缕黑发散在颊边，更显得柔弱。
而他的右手，正紧紧、近乎霸道地握着她的手腕。那纤细手腕在他古铜色、指节分明的大手对比下，越发显得白皙脆弱，甚至能依稀看到昨夜他无意识中留下的淡淡红痕。
尹千殇的呼吸骤然一停。
昨夜零碎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百里屠苏的煞气、窗棂的叩击、沉重的梦魇、冰冷的汗、还有那刺骨的……以及最后，他像抓住唯一浮木般死死攥住不肯放手的温热，和耳边断断续续响起的、温柔至极的安抚低语……
“清歌……”
他竟然……真的叫了她的名字？在那种完全失控的时候？
一股从未有过的慌乱像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比任何宿醉都猛烈。他几乎是触电般猛地松开手，动作之大，甚至带起一阵微风。
沈清歌被这动静惊醒，长睫颤了颤，迷迷糊糊抬起头。见尹千殇已经醒了，正睁眼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她先是下意识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尹大哥，你醒了？”随即又想起什么，连忙关切地问，“头还痛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的目光干净坦然，带着纯粹的担忧，仿佛昨夜那个窥见他最深脆弱、被他死死缠了一夜的人不是她。
尹千殇喉结剧烈滚动一下，避开她的视线，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动作太快，引得一阵头晕，他忍不住抬手按住额角，声音沙哑得厉害：“……没事。”
他掀开被子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桌边，抓起茶壶也顾不上倒杯子里，直接对着壶嘴灌了几大口凉茶。冰凉的液体暂时压下了喉咙的干渴和心底那股莫名的燥热。
沈清歌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臂，走到他身边，依旧不放心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紧皱的眉头：“真的没事吗？你昨晚好像做噩梦了，出了好多汗……”
“噩梦？”尹千殇放下茶壶，打断她，语气刻意拔高，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夸张和漫不经心，“什么噩梦？老子喝酒从来只做好梦！估计是天热睡的。”他转过身，开始胡乱整理自己根本没什么可整理的衣襟，眼神飘忽，就是不肯看她，“倒是你，怎么睡在这儿？地上不凉吗？女孩子家家的，一点不知道爱惜自己。”
他试图用惯有的、带着点训斥的口吻来掩盖内心的兵荒马乱，却不知微微发红的耳根和略急的语速早已出卖了他。
沈清歌看着他这副明显心虚又强装镇定的样子，心底那片柔软的酸涩又漫开来。她没有戳破，只是顺从地低下头，轻声道：“我看尹大哥好像不太舒服，想着万一需要人倒水……”
“我能有什么不舒服？”尹千殇大手一挥，像要挥走所有不自在，“好的很！现在就能喝下一坛酒！”他说着，仿佛为了证明，真的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
沈清歌却轻轻按住酒壶，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他，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尹大哥，早上空着肚子喝酒伤身。我先去让小二送些清粥小菜上来，好吗？”
她的指尖轻轻搭在酒壶上，离他的手只有寸许。尹千殇看着那纤细白皙的手指，又看看她坚持的眼神，那点强撑起来的气势忽然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一下泄了个干净。
他悻悻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眼神瞟向窗外，含糊嘟囔：“……啰嗦。随便你。”
沈清歌这才露出放心的笑，转身轻快地出门吩咐小二。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尹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手用力揉了揉依旧发胀的太阳穴。昨夜那些模糊却沉重的记忆碎片不断翻涌，尤其是紧握她手腕的触感和那声无意识的呼唤，清晰得令他心惊。
他从没允许任何人如此靠近那片被酒精和混沌刻意掩埋的荒芜之地。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在那样不堪的状态下，把一个完全无辜的人扯进来，甚至……依赖上那份不属于他的温暖。
这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慌，又隐隐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贪恋。
早饭很快送来。两人对坐吃着，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
尹千殇埋头喝粥，吃得飞快，像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不自在的独处。沈清歌则小口吃着，偶尔偷偷抬眼看他。他吃得急，额角又渗出了细密汗珠。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昨日他塞还给她的那方帕子，轻轻递过去：“尹大哥，擦擦汗吧。”
尹千殇动作一顿，看着那方素净帕子，又看看她，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帕子上带着极淡的、属于她的馨香，绕在鼻尖，让他心跳又漏了一拍。
他猛地站起身：“吃完了？走吧。”
“去哪儿？”沈清歌问。
“还能去哪儿？”尹千殇已然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调子，仿佛早上的所有慌乱都不曾存在，“找地方喝酒醒醒神。”
他说得理所当然，好像这才是天经地义的正经事。
沈清歌却轻轻“啊”了一声，指了指他随手放桌角的帕子：“尹大哥，你的帕子……”
尹千殇脚步一顿，回头瞥了一眼，像是才想起，极其自然地伸手抓起那方帕子，看也没看就塞进自己怀里，动作流畅无比。
“先放我这儿，”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暂时保管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东西，“省得你又丢三落四。”
说完，他也不等沈清歌反应，率先推门而出。
沈清歌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怔了片刻，随即缓缓抿唇笑了起来，眼底漾开温柔潋滟的光。
晨光正好，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长长的。
而她心底那片曾被昨夜惊雷撼动的土地，此刻却如同被春雨滋润过，悄然生出了更加坚韧而明亮的芽苗。
有些秘密，无需言明。
有些靠近，心照不宣。
便已是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