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求子问命
山雾如纱,缠着青石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杈,像是谁家亡魂不肯散去的披帛。天刚蒙蒙亮,鸡鸣三声未歇,鄂婆婆家那扇黑漆斑驳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道瘦削的身影探出头来,眯眼打量着门外跪着的一对年轻夫妻。
女人抱着个孩子,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是几年没睡过一个整觉。男人蹲在一旁,手攥成拳,指节发白,膝盖上沾满湿泥——他们已在门外跪了两个时辰。
“求您了,鄂婆婆!”女人嗓音嘶哑,眼泪砸在孩子衣领上,“我儿五岁了,三年动了七次刀,肺、肝、脾都割过……医生说再这样下去,活不过十岁!您是远近唯一能看阴事的人,救救他吧!”
门内沉默片刻,才响起一道沙哑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门“哐”地拉开,露出一个拄着乌木拐杖的老妇人。她头发全白,盘成一个紧实的鬏,脸上皱纹纵横如刀刻,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夜里燃着两盏幽火。她叫鄂氏,村里人唤她鄂婆婆,祖上三代都是走阴瞧事的“通灵人”,专解邪祟缠身、宅气冲煞之事。十里八乡但凡有怪病、横祸、久治不愈的症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小夫妻抱着孩子踉跄进门,刚踏进门槛,那孩子忽然抽搐了一下,嘴唇发紫,呼吸急促起来。
鄂婆婆眼皮一跳,目光落在孩子脸上,冷冷道:“这孩子……被压过?”
女人一愣:“什么压过?”
“镇宅。”鄂婆婆盯着孩子眉心一点暗青色淤痕,缓缓道,“你们家是不是镇过宅?”
男人摇头:“没有啊,我们这房子是我爹娘住的老屋,翻修过一次,但从没搞过什么镇宅仪式。”
鄂婆婆冷笑一声:“不说实话,我看不了。走吧。”
“婆婆!”女人扑通跪下,额头磕在地上,“我给您磕头!孩子要是没了,我也活不成啊!求您看看吧!”
鄂婆婆面无表情,转身就往里屋走:“你跪成灰也没用。真话都不肯说,还想让我替你破煞?门都没有。”
大门“砰”地关上,震得院中老枣树落下一地枯叶。
夫妻俩抱着孩子,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夜风穿堂,吹得堂屋纸钱灰打着旋儿飞起。男人坐在桌前,眉头拧成疙瘩:“妈,咱家到底有没有镇过宅?”
母亲正在喂鸡,闻言一怔:“镇宅?没听说过啊。”
他又转头问父亲:“爹,咱们家以前有没有请人做法、埋东西之类的事?”
老人抽着旱烟,烟锅敲了敲灶台,慢悠悠道:“有啊。你爷爷那一辈,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连年遭灾,牲口死光,人也病得起不来。后来请了个风水先生来看,说是‘地脉逆冲,家运断绝’,得镇宅改运。”
第二天清晨,他们再次来到鄂婆婆门前,这次没敢再撒谎。
男人低头道:“婆婆,对不起,是我们记错了。我爷爷奶奶在世时候做的
鄂婆婆闭着眼,许久才睁开来,眼神如针:“早这么说,何必多受这一遭苦?”
她拄杖起身:“跟我来。”
三人走进正厅,香炉早已备好,三炷清香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在梁间盘旋不散。
鄂婆婆焚符念咒,口中吐出古老晦涩的词句,忽而低语,忽而高喝,末了猛地睁开眼,厉声道:
按照我说的去做。你家愿意东南角有一个枣树,在枣树底下开始挖,挖出那东西,原封不动送来!不准洗、不准碰、不准倒掉任何东西!若敢动手脚,你们一家三口,全都得死!”
夫妻俩浑身一颤,抱紧孩子,跌跌撞撞跑回家。
西南角枣树依旧挺立,树皮皲裂如龙鳞。男人拿着铁锹,一铲一铲往下挖。不到半尺深,便触到硬物。
他扒开泥土,一只泛黄的玻璃罐头瓶露了出来,瓶口用红布封着,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符。
打开一看
一把老式小刀静静躺在瓶底,银光锃亮,竟像昨日新磨的一般,毫无锈迹。刀刃锋利如初,映出人脸时,仿佛能把魂魄割裂。瓶底还有少余水,这样小刀都没有生锈
更诡异的是,瓶底还压着一张泛黑的纸条,字迹模糊,依稀可辨几个字:
“以童血养刀,三年换运。”
女人吓得尖叫一声,差点扔了瓶子。
男人咬牙抱紧:“送去鄂婆婆那儿!快!”
当夜,鄂婆婆接过瓶子,放在供桌上,对着月光端详良久,忽然冷笑:“你们家祖上,不是镇宅,是养煞。”
“啥意思?”男人声音发抖。
“那刀不是普通小刀,是‘割魂刀’,专用来割小孩阳气,祭炼宅中煞气。每三年要换一个童子气血供养,否则煞气回噬,全家遭殃。”
她盯着那孩子:“你儿子,就是第三个祭品。”
空气骤然凝固。
“可……可那是我爷爷他……”男人嘴唇哆嗦。
“无知未必免责。”鄂婆婆冷冷道,“你们家这宅子,早成了‘吃人宅’。若不破局,你儿子今年必死,下一个就是你女儿——如果你们生了的话。”
女人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鄂婆婆却已转身走向后院,低声吩咐:“准备三牲祭礼,黑狗血一碗,桃木钉七枚,还有……孩子的生辰八字。”
“您要做什么?”男人颤声问。
鄂婆婆回头,眼中幽光闪动:“我要把你们家的‘运’,连根拔起。”
“连同那个躲在地下几十年的恶鬼,一起烧了。”
风骤起,吹灭了堂前残烛。
黑暗中,唯有那把崭新的老刀,在月光下泛着森寒血光。
2. 割魂之宅
天未亮,村东头李家院子里已摆起一座简易法坛。六根桃木桩钉入土地,围成六角形,中央供着香炉、纸马、猪头三牲,还有一碗冒着腥气的黑狗血。鄂婆婆一身玄色粗布衣,头上扎着红绳,手持铜铃,站在坛心,神情肃穆。
小夫妻跪在坛外,孩子昏睡在母亲怀里,脸色苍白如纸。
“昨夜我查了你们家祖谱和地契。”鄂婆婆开口,声音低沉,“你祖父李德昌,民国三十六年生人,四十岁前一事无成,种地赔本,贩货被骗,连娶两任妻子皆难产而亡。后来遇一游方道士,说他命格‘困龙锁脉’,需借阴法改运。”
男人听得心惊:“所以他就……用了那法子?”
“嗯。”鄂婆婆点头,“道士教他在宅基西南‘鬼门位’埋刀镇煞,但此刀非寻常镇物,而是‘割魂器’。每三年选一名五岁以下童子,取其指尖血滴于刀身,再埋回原处。如此三年一祭,可换十年顺遂。”
“那……祭的是谁?”女人颤抖着问。
“第一个,是你丈夫的堂弟,三岁时高烧暴毙,尸检发现十指有针孔状伤痕,当时以为是疫病。”
夫妻俩倒吸一口冷气。
“第二个,是你丈夫姑妈的儿子,四岁溺亡于水缸,尸体捞出时双手泡得发白,指甲全黑。”
“第三个……”鄂婆婆看向怀中孩子,“就是他。”
“不可能!”男人怒吼,“我家从没杀过人!也没献祭!”
“不需要亲手杀。”鄂婆婆冷道,“只要宅中有人符合年龄,煞气自会引灾上门。发烧、坠床、误食毒物、手术意外……都是它的手段。你以为是病?其实是‘索祭’。”
她指向那把刀:“它要的不是命,是阳气。孩子每次生病,都是被这把刀偷偷吸取生机。手术越多,阳气越弱,离死就越近。”
女人抱着孩子泣不成声:“那怎么办?还能救吗?”
鄂婆婆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七枚桃木钉,每一枚都刻着符文。
“办法只有一个——破宅斩煞。”
“你要拆我家?”男人急道。
“不止拆。”鄂婆婆目光如炬,“我要把你家西南角的地翻三尺,把那棵树连根拔起,把这把刀当众烧毁,再用雷击木镇住地脉。从此以后,你们一家必须搬离此地,至少五年不得归来。”
“否则?”
“轻则重病缠身,重则家破人亡。”
众人默然。
晨光微露,法事开始。
鄂婆婆摇铃诵咒,声音忽高忽低,似人语又似鬼吟。铜铃每响一声,院中落叶便旋转一圈,仿佛有无形之物在空中盘旋。
突然,孩子猛地睁眼——
但那双眼,浑浊无神,嘴角却缓缓扬起,露出不属于孩童的笑容。
“嘻嘻……还要割……再割一次就好……我就圆满了……”
女人吓得几乎松手。
鄂婆婆厉喝一声:“闭嘴!还不滚出来!”
她将桃木钉猛然插入坛角,同时泼出黑狗血。
“哗啦”一声,地面竟渗出暗红色液体,如同血泪涌出。
一股腐臭味弥漫开来。
紧接着,西南角那棵枣树剧烈晃动,树干“咔嚓”裂开一道口子,里面赫然嵌着一块焦黑的人骨手指!
“那是……当年埋刀时,道士留下的‘引煞媒’!”鄂婆婆怒吼,“他把自己的断指与刀同葬,借此操控煞气!这宅子根本不是改运,是养鬼!”
男人跪地痛哭:“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现在知道也不晚。”鄂婆婆咬破指尖,在孩子额上画了一道血符,“我先护住他三日魂魄,但这宅不能再住。今日午时前,必须挖出所有异物,送至我处焚烧。”
她盯着那棵树:“尤其是这棵枣树,根已吸尽地煞,结的果子吃了会疯癫。今晚之前,必须烧成灰。”
正说着,远处传来脚步声。
邻居王婶挎着篮子走来,笑着打招呼:“哟,李家这是做法呢?听说娃儿病得厉害?”
鄂婆婆猛然抬头,眼神一凛:“你是谁?”
“我是王桂兰啊,住你们隔壁十几年了,你不认得我?”
鄂婆婆死死盯着她,忽然冷笑:“你不是王桂兰。她今早去镇上赶集了。”
那“王婶”笑容僵住。
下一秒,她的脸皮开始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肌肉组织,嘴里发出非人的嘶吼:“你们……敢动我的根……我要你们全家陪葬!”
竟是那枣树成精,化形而来!
鄂婆婆大喝:“退后!”
手中铜铃炸响,一道金光射出,直击“王婶”胸口。
“轰”地一声,假身爆裂,化作一团焦黑树枝落地,还在微微抽搐。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鄂婆婆喘息道:“它已通灵,今晚必来复仇。你们速去挖物,我在此守坛,等你们回来。”
夫妻俩不敢耽搁,带着工具冲向西南角。
铁锹深深插入泥土,每一下都像在撕开大地的伤口。
终于,整棵枣树被连根拔起——
树根盘绕如蛇,中间包裹着一个腐烂的布包。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具不足三尺长的婴孩骸骨,头骨上有明显刀痕,双手缺失。
而在骸骨胸前,压着一本泛黄的手抄本,封面写着四个字:
《镇宅秘术》
翻开第一页,赫然记载:
> “欲改贫贱命,须行非常道。
> 埋刀于鬼门,三年一祭童。
> 血养其锋,魂饲其灵,
> 至七祭圆满,可得通天运。”
最后一页,还有李德昌的签名与按印。
男人看着祖先亲手写下的罪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们……真的是吃别人的命活下来的……”
他抱着那本册子,泪如雨下。
而此刻,夕阳西沉,暮色如墨。
鄂婆婆站在法坛之上,望着天边最后一缕光,喃喃道:
“今晚子时,阴阳交汇,若不能毁刀焚书,镇宅之煞将彻底觉醒……”
“到时候,不只是这个村子,方圆十里,都将沦为鬼域。”
3. 子时焚煞
夜幕降临,乌云蔽月。
李家院子已被清空,法坛重设,七盏油灯呈北斗排列,火焰幽蓝跳动。供桌上摆放着那把“割魂刀”、婴儿骸骨、镇宅册、以及从枣树根取出的所有异物。
鄂婆婆身穿黑袍,手持桃木剑,脚踏罡步,口中念诵《破煞真经》。
小夫妻抱着孩子跪在一旁,全身发抖。
子时将至。
风渐起,草木无端摇曳,远处狗吠骤停,仿佛整个村庄屏住了呼吸。
“来了。”鄂婆婆低语。
地面开始震动,西南角那个被挖空的坑洞中,缓缓升起一团黑雾,凝聚成人形——
一个身穿民国长衫的男人虚影浮现,面容枯槁,眼中无瞳,只有两团绿火燃烧。
“吾乃李德昌……尔等何人,敢毁我根基?”
男人浑身一震:“这是我……我爷爷?”
“不错。”鄂婆婆冷笑,“你祖宗执迷改命,不惜以孙辈阳气续自身运势,死后魂魄也被困于此,成了守煞之灵。”
“荒谬!”李德昌怒吼,“我一生勤恳,只为家族兴旺!若非那道士指点,我李家早绝嗣了!”
“那你可知,你所谓的‘兴旺’,是踩着多少无辜孩子的尸骨爬上去的?”鄂婆婆厉声质问,“你两个儿子平安长大,生意兴隆,田产翻倍,可代价是什么?三个孩童枉死!地脉被污,阴气积聚三十年!”
“值了!”李德昌狂笑,“弱者本就是强者的垫脚石!若无牺牲,何来崛起?”
鄂婆婆不再多言,举起桃木剑指向天空:“天地有正气,不容邪祟存!今日,我代天行罚!”
她猛地将《镇宅秘术》投入火盆。
“嗤——”
书页燃烧瞬间,黑雾剧烈翻腾,李德昌发出凄厉惨叫,身形扭曲。
紧接着,她抓起那把割魂刀,就要扔进烈焰。
“住手!”
一声暴喝炸响,地面轰然裂开,无数树根破土而出,如巨蟒般扑向鄂婆婆!
是那枣树残魂最后的反扑!
刀在半空停滞,被一根粗壮树根缠住。
“哈哈哈!刀成之时,便是我重生之日!”树妖尖啸,“只要刀不毁,煞不灭,我就能继续吸阳续命!”
鄂婆婆奋力挣扎,却被更多根须缠住双腿。
眼看火势将熄,刀即将被拖回地下——
“我来!”
男人突然冲上前,一把夺过刀,狠狠扎进自己手掌!
鲜血喷涌,滴落在刀身上。
刹那间,刀身嗡鸣震颤,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历代受害孩童的名字!
“原来……它记得每一个被它伤害的孩子……”男人泪流满面,“爷爷,你听到了吗?他们在哭啊!”
他高举染血之刀,嘶吼道:“我不要什么好运!我只要我儿子活着!把这一切,还给他们!”
“轰!”
火焰冲天而起,将刀吞没。
李德昌的魂影在火中崩溃,发出不甘的咆哮:“我不甘心……我李家……不该如此……”
树妖根系寸寸断裂,焦黑剥落,最终化为灰烬。
婴儿骸骨在火中轻轻颤动,随后化作点点星光,缓缓升空,消失在夜幕之中。
风停了。
灯灭了。
一切归于寂静。
鄂婆婆瘫坐在地,咳出一口血。
她耗尽了二十年阳寿,才完成这场破煞。
“结束了。”她轻声道,“煞已除,宅已破,命债……也算还了。”
男人抱着熟睡的孩子,久久不语。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们必须离开故土,重新开始。
但他们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不必再背负祖先的罪孽。
三天后,他们收拾行李,悄然离去。
临行前,男人在废墟前烧了一炷香,低声说:
“爸,妈,对不起。这房子我们不住了。但我会告诉儿子,做人不能贪便宜,更不能靠害别人换来幸福。”
香火袅袅,随风而去。
有人说,那晚看见七个光点围着老屋飞了一圈,然后朝远方飘去。
也有人说,半夜听见枣树林里传来孩童笑声,清脆悦耳,再无怨恨。
而鄂婆婆,从此闭门谢客。
人们问她为何不再接单,她只淡淡一句:
“有些因果,破一次就够了。再多,命扛不住。”
4. 新生
五年后,南方某小城郊区。
一栋两层小楼静静矗立在桂花林旁,门前菜园整齐,晾衣绳上挂着童装。
院子里,一个男孩正踮脚摘花,笑容灿烂。
他今年十岁,身体健壮,再未动过一次手术。
屋里,女人正在做饭,男人修理自行车,墙上挂着全家福,照片边缘已微微泛黄。
他们从未提起过去,但每年清明,都会烧一份特殊的纸钱——上面写着“致未曾相识的兄弟”。
这一天,邮差送来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盖着一枚熟悉的印章——一朵乌木雕成的梅花。
男人打开信,里面只有一行字:
“宅已净,心若安,便是归途。可回。”
他握着信纸,久久伫立窗前。
夕阳洒满庭院,男孩跑过来抱住他的腿:“爸爸,我们能回家了吗?”
男人蹲下身,摸着儿子的头,轻声道:
“等你再长大一点,爸爸带你回去看看。告诉你曾祖父犯过的错,也告诉你,我们是怎么赎回来的。”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要在老屋前种一棵桃树,开花的时候最漂亮。”
男人笑了。
他知道,真正的镇宅,从来不是埋刀祭煞。
而是——
一颗问心无愧的心。
夜风吹过,桂花簌簌落下。
仿佛有人在轻声低语:
“善有善报,恶有恶果。
人间清平,唯诚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