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化不开,山风从破庙墙隙里钻进来,呜咽着,时而像山妖、时而像野鬼的低泣。
嬴芷缩在山神像后头,把自己紧紧裹成一团,恨不得嵌进那冰冷的石砌底座里去。牙关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细碎的“咯咯”声,在这死寂里刺耳得让人心慌。她拼命咬紧,那声音却还在响。
不是她的。
那“咯咯…咯咯…”的细响,迟缓、滞涩,带着某种令人头皮炸开的摩擦感,清晰地从头顶落下来。
她浑身血液霎时冻住,一寸寸抬起僵硬的脖颈。
泥塑的山神像,那张被岁月和灰尘模糊了五官的脸,正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下转动。泥灰簌簌而下,露出内里更深沉的暗色。颈项处传来令人牙酸的细微崩裂声。
它转了过来。那双空洞的眼窝,直直地“看”向她。
嬴芷的呼吸停了,心脏攥紧,挤不出一丝血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旧泥土香火和某种腐烂东西的气味弥漫开来。那神像微微咧开了嘴,泥塑的嘴唇并未真正开合,一道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却直接钻进她的脑髓:
“好香的肉。”
一只泥塑的手臂抬了起来,指尖斑驳腐朽,露出内里枯草般的填充物,慢悠悠地、带着一种戏弄猎物般的残忍,朝她探来。那冰冷的、即将剥落的指尖,轻轻掠过了她的鬓发,带起一阵战栗的寒意。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紧了嬴芷,几乎要将她撕裂。但在那恐惧的最深处,一股极其微弱的、求生的狠劲猛地抬头。她一直紧攥在怀里的那样东西——那柄她离家时唯一带走、磨了又磨却依旧锈迹斑斑的小刀,硌得她手心生疼。
就在那腐朽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前一瞬,她不知从何处挤出一丝气力,用尽全部勇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尖锐地划破了庙里诡异的死寂:
“您是……要吃我,还是救我?”
那逼近的腐朽指尖猛地顿在半空。
庙宇内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那尊恐怖的泥塑静止了。它开裂的脸上,那嘶哑贪婪的低语消失了。许久,一声悠长、苍老、仿佛穿透了无数漫长光阴的叹息,从神像内部沉沉地荡开,充满了她无法理解的亘古与悲悯:
“三百年了……”
“终于有人问对了问题。”
猛地一惊,她这是有一个噩梦。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手里还紧紧拽着那把生锈的小刀。
好在这一次醒来和上一次不一样,上一次她醒来到处漆黑一片,这一次醒来天刚蒙蒙亮。接下来天会越来越亮,云雾渐渐散去,笼罩的恐惧感也会逐渐消散。
既然天已经亮了,她便开始赶路,以免昨天那群无赖反应过来,又折返回来,对她意图不轨。
拿上她那个破旧的包袱,背在背上,手里还是紧紧拽着那把生锈的小刀,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生怕稍有放松,就又有什么坏人,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嬴芷觉得自己的脚板已经和那双磨得快穿底的草鞋长在了一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从那个阴森却最终给了她一线生机的山神庙出来,她又不知走了多少日日夜夜。怀里的干粮早就硬得像石头,最后一点点碎末也早在两天前就着溪水咽下了肚。此刻,她全凭着一股不肯倒下的劲儿,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上最后一道青石阶。
汗水和清晨的露水混在一起,浸湿了她额前枯黄的头发,黏在额头上,有些狼狈。她喘着粗气,停下脚步,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努力向前望去。
一座巍峨的门楼矗立在眼前,青瓦飞檐,气势恢宏。门楣上悬着一块深漆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四个鎏金大字——“崇明书院”。字迹磅礴,透着股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和书卷气。门口两侧立着威严的石狮子,眼神倨傲地俯瞰着台阶下的芸芸众生,自然也包括渺小如尘的她。
此时天光微亮,已有不少身着整洁青衿的学子步履从容地进出书院大门。他们或低声谈笑,或怀抱书卷,神情里带着一种嬴芷从未拥有过、也无法想象的从容与笃定。他们身上的布料看起来柔软干净,甚至没有一个补丁。
空气中似乎隐隐飘来一阵食物的香气,或许是书院食堂刚出炉的馒头?嬴芷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咕噜声,她赶紧用手按住,脸上泛起一阵羞愧的燥热。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脚,试图把那破旧的、沾满泥污的鞋藏进洗得发白、同样缀满补丁的裤腿下。
她不是来求学的。她知道,那扇气派的大门,那些朗朗的读书声,那个飘着墨香和食物香味的世界,离她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她来到这里,仅仅是因为闻昼曾经说过,他们家曾经的管家在这里谋了份差事,是书院里负责洒扫的总管。闻昼说,他们家前总管还算和善,若是实在没活路了,或许可以去求个落脚的地方,讨口饭吃。
对于嬴芷这样一个从贫瘠村庄跑出来、无依无靠、身上只剩下几个铜板的小姑娘来说,这已经是黑暗中唯一能摸到的、实实在在的藤蔓了。能留在书院,哪怕是扫地擦桌,也是天大的幸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怯懦和因为饥饿带来的阵阵眩晕,绕开了那气派的正门,沿着高高的院墙,小心翼翼地往后院的方向摸去。她得找到那个负责洒扫的人,找到闻昼的那位管家。
她的目光在几个忙碌的粗役身影间搜寻,最终,落在了一个正指挥着几个仆役搬运杂物、面容看起来颇为严肃的中年男人身上。他穿着干净的灰色短褂,不像学子那般长衫飘逸,也不像门口护卫那般衣着统一,自有一股管事的利落和气度。
嬴芷的心怦怦直跳,手心里的汗更多了。她攥了攥肩上那小小的、空瘪的包袱,鼓足全身勇气,走上前去,声音因紧张和饥饿而细若蚊蚋:
“请…请问,您是李总管吗?我…我是闻昼让我来的,我叫嬴芷……这是他给您的信。”她的手颤颤巍巍缓缓递过手中的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