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小吏双手呈上的密函尚未拆封,林昭已立于书房案前。他指尖轻挑封口,抽出内纸,目光扫过工部昨夜拨款明细,眉心微凝。账目虚浮,款项流向模糊,与徐怀之所言旧弊如出一辙。他将纸页置于烛下细看,忽而提笔,在旁批注三字:“桥基用石,虚报三成。”
翌日清晨,天光初透,林昭闭门不出。西厢书房门窗紧闭,案上堆叠着自工部、户部辗转抄录的旧档抄件,另有数册历年科场录副。他伏案疾书,墨迹未干,一份《科举改制条陈》渐成轮廓。文中不言空理,唯举数例:某进士及第后主政一县,遇河汛竟不知堤防修缮之法;某翰林出身典领工务,因不识物料市价,致官库多耗银千两。末段陈言:“取士之要,不在雕章琢句,而在明政通务。若使天下举子皆习实务,则官有能,民得安。”
三日后,谢允登门。
他入厅未坐,先问:“奏议可成?”
林昭点头,递过誊清稿。谢允阅罢,默然良久,道:“你这是要动他们的根。”
“不是我要动,是实情逼至此处。”林昭指向其中一条,“去年浙东塌桥,死伤七十余人,主事者乃壬午科二甲进士,殿试策论曾得赞‘文采斐然’。可他在工地上连夯土配比都说不清。”
谢允冷笑:“他们自然不愿说清。满朝朱紫,多少人靠一篇八股爬上高位?一旦考实务,岂不露底?”
“所以我只求试行。”林昭语气平缓,“三年之内,乡会试增一道策题,专问农桑、水利、刑名、赋税。不废经义,但添实学。若无效,再复旧制不迟。”
谢允盯着他:“裴元衡不会坐视。”
“我也不求他点头。”林昭收起文稿,“明日朝会,我当面请旨。”
次日辰时,紫宸殿钟鼓齐鸣。
林昭出列,捧本上奏,声朗而沉:“臣启陛下,科举之设,本为选能治国。然今所取之士,多擅辞章而昧实务,致使地方官吏临事束手。臣请自本届乡试始,加试一道‘实政策’,命题出自户、工、刑三部实务案例,以观其应变决断之才。”
殿中一时寂静。
礼部侍郎周崇礼当即出班,面色肃然:“林侯此议大谬!祖宗之法,以经义取士,重在明心见性。若使学子专务琐务,岂不失了读书人的清贵之气?且实务非一日可通,若因此黜落才俊,恐寒天下士子之心!”
数名翰林学士纷纷附和,言辞激烈,直指林昭“妄改典制”“轻慢圣学”。
林昭不动声色,转身命随从呈上一卷:“此乃工部嘉和十二年浙东虹桥工程案卷。该桥建成不足半年即坍塌,死者中有工匠、有渡河百姓。经查,监工官员系癸酉科进士,其策论曾列优等,然于工程核算中错计石料用量近四成,又误用松木代柏,致根基不固。”
他翻开内页,朗声道:“此人并非贪墨,亦非怠政,只是不通营造之术。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因八股写得好,一路擢升至从六品主事。请问诸位,若来日京城修城,也派这样的人去督工,你们敢住进去吗?”
众人语塞。
周崇礼强辩:“个案而已,岂能因一人之失,废百年之制?”
“不止一人。”林昭再取一册,“这是户部去年核查灾粮发放的记录。江西某县令,甲辰科举人,因不懂仓廪轮转之法,致三千石米霉烂于库,而境内饥民仍在啃树皮。他还写信给同窗,自称‘虽不能活民,然文章不负圣贤’。”
殿内渐静。
就在此时,裴元衡缓缓起身。他站定阶前,袍袖垂落,语气平和:“林卿忧国忧民,老夫甚是钦佩。然改革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贸然更张,恐举子无所适从,反生乱象。届时民心动摇,责将谁负?”
话音落下,暗含锋刃。
林昭上前一步,躬身叩首:“臣不敢邀功,唯惧百年之后,史书记载大晟王朝的官员,皆是纸上谈兵之徒。今日之乱,不在制度未行,而在因循太久。若陛下念及社稷长远,请允此制试行三年。若有弊端,臣愿第一个承担罪责。”
殿中再无人言语。
片刻后,谢允出列,拱手道:“监察御史谢允,愿联名保奏此议。若三年试行有效,实乃国家之福;若无效,臣等亦甘同受责罚。”
又有两名御史紧随其后,齐声道:“臣等附议。”
天子端坐龙椅,目光在群臣间缓缓扫过,最终落在林昭身上。
“你说,只加一道策题?”
“是。”林昭抬头,“不删一经,不减一题,唯增实务一问,分值不过三成。”
“试行三年?”
“三年之后,若无成效,自动废止。”
天子闭目片刻,再睁眼时,轻轻颔首:“准。”
满殿哗然。
周崇礼脸色铁青,欲再开口,却被裴元衡抬手制止。裴元衡神色如常,只淡淡看了林昭一眼,转身退回班列。
退朝钟响,百官陆续离殿。
林昭立于宫门外石阶之上,手中握着尚未誊清的草案。风自南来,吹动他袖口磨损的边角。一名内侍快步走近,低声传旨:“陛下命您三日内拟出试题范例,交内阁审议。”
他应声接过旨意,正欲转身,忽见谢允自侧廊走来,脸上不见喜色。
“你以为这就完了?”谢允低声道,“他刚才那句话,不是反对,是警告。裴元衡从不亲自出手,除非他觉得你真能伤到他。”
林昭望着宫墙深处,轻轻摇头:“我不是要伤他。我是要让以后的官员,不能再像他提拔的那些人一样,只会背书,不会做事。”
谢允沉默片刻,终是点头:“那我就等着看,你的试题,能不能考倒半个京城。”
林昭迈步前行,脚踏在最后一级石阶上时,忽觉袖中纸页微动。那是徐怀之昨夜托人送来的另一份材料——关于礼部某郎中通过科场关节为其子谋取解元的密录。
他未拆,只将其压入袖袋深处。
阳光斜照,照见他腰间旧玉佩一角,边缘已有裂痕,却仍系得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