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在府衙前的青石阶上,香案已撤,余烬被晨风卷走。林昭转身步入内堂,袖中那张“求一口贱盐,活一条人命”的纸条尚未取出,只觉指尖微颤。他将纸条轻轻压入公文匣底,正欲提笔批阅屯田册,忽闻门外马蹄急响,尘土飞扬。
一名驿卒翻身下马,甲胄未卸,直趋府门,高声通传:“圣旨到——巡按御史王炌奉命查案,即日入境!”
林昭搁笔,神色不动。他整了整衣冠,亲自出迎至仪门。传旨官递上诏书,黄帛封口,印鉴清晰。他当众展开,朗声宣读。
诏曰:浙东道监察御史林昭,任内疑涉军饷亏空、擅调仓粮、结连士民聚众焚表,形迹可疑,着巡按御史王炌驰驿赴任,彻查其事。在此期间,林昭仍司本职,不得擅离辖区。
宣毕,传旨官低声道:“此非罢免,亦非拘押,然朝廷已有耳闻,望君自省。”
林昭拱手谢恩,命人录副本存档,又请传旨官歇息。待其退下,他立于堂前,目光扫过左右吏员。有人低头避视,有人欲言又止。
老张悄然走近,低声禀报:“京中消息,裴党三日前联名上奏,指您借赈灾之名挪用军饷,私放仓米以收民心,并引百姓焚香设坛,类同祭天,实为僭越。户部主事周崶亦上书附证,称浙东去年秋赋入库不足额,恐有隐匿。”
林昭不语,只问:“王炌何时入境?”
“快马回报,明日午时可抵钱塘江渡口。”
“他过往履历可查清了?”
老张从怀中取出一册薄纸:“王炌,字明远,河东人,进士出身。曾任河南道监察御史,三年间参倒七人,其中五位皆因触犯勋贵或转运使利益。办案素重文书形迹,未尝凭空定罪,然所劾之人,无一翻案。”
林昭接过细看,目光停在一处:“他曾查过江南织造局贪墨案?”
“正是。当时织造使是陈相门生,账目齐全,人证确凿,王炌仍以‘出入库记录不符时辰’为由,连坐十七人。最后天子亲裁,仅削职三人,余者流放。”
林昭合上纸册,轻叩案角:“此人不好糊弄,也不轻易构陷无辜。若他真只为裴党清道,何必讲这些规矩?”
“可若他讲规矩……”老张迟疑,“反倒更难应对。咱们没漏子,他偏要找,也能找出错来。”
林昭起身踱步,片刻后道:“传令下去,自今日起,凡与屯田、赈粮、盐务、军需相关之账册、批文、往来书信,一律分类归档,按月序排列,备于东阁。另调三名最熟账目的书吏轮值,随时应询。”
“若他问起百姓请愿之事?”
“如实答。万民书副本已在都察院备案,乡老姓名住址俱全,谁递状、谁画押,皆可查证。我们未曾逼迫一人,也未藏匿一字。”
老张点头欲退,林昭又道:“再派人去南市客栈,通知谢御史派来的三人,暂勿露面。王炌既来查我,必会暗访民间。若有陌生人打听我的行事,记下相貌口音,但不得阻拦。”
次日午时,钱塘江畔渡口。
江风猎猎,舟楫列岸。沿江州县官员早已候立道旁,锦袍玉带,礼乐齐备。礼品堆叠如山,皆标“迎钦差”字样。
唯浙东府衙方向,寂然无声。
直至一艘官船靠岸,旗幡上书“巡按御史”四字,众人屏息凝神。舱门开启,一名中年官员缓步而出,身着深绯官服,腰佩银鱼袋,面容瘦削,眉峰如刀。身后随行二十余人,皆着皂衣,手持铁尺文书箱,步伐整齐。
此人正是王炌。
他扫视群官,未见林昭身影,微微蹙眉。副官上前递上拜帖,称林御史公务缠身,不敢擅离,已遣佐吏持公文相候,并备车马迎入府城。
王炌接过公文,翻开细览,乃是林昭亲笔签署的《迎查备录》,列明所有待查事项及存放地点,末尾署名端正,无一丝潦草。
他合上文书,淡淡道:“林大人倒是坦然。”
随行幕僚低语:“此举怕是故作镇定。不出三日,必见其慌乱。”
王炌未答,只命登车。
一行人入城,沿途百姓驻足观望。有识得官袍者低声议论:“那是朝廷派来查林大人的?”
“可不是?说他贪了军粮。”
“放屁!”一老农怒喝,“我家娃能吃上粥,全靠他开仓。谁敢动林大人,我砸谁家门!”
话语四起,却无人喧哗。王炌坐在车内,帘幕半垂,目光透过缝隙,扫过街巷。
申时初,巡按行辕设于府衙西院。王炌未换便服,径赴大堂。
林昭已在堂前等候,着常服,束发戴巾,身旁仅立一名书吏,手持簿册。
见王炌步入,林昭拱手行礼:“下官林昭,恭迎御史大人。”
王炌还礼,目光如钉:“林大人昨夜未至江口相迎,今日却早早候在此处,是何道理?”
“江口迎驾,属地方常礼。然大人此来非为观风,而是查案。下官若携仪仗鼓乐相迎,恐有粉饰之嫌。是以遣副官持公文相候,以示对朝廷法度之敬,亦免扰民之举。”
王炌略一点头:“倒也算说得过去。”
他又问:“你可知此次所查何事?”
“诏书所载三项:军饷亏空、擅调仓粮、聚众焚表。此外,坊间传言另有结党、胁迫士子等罪名,然未见明文,不敢妄测。”
“你倒清楚。”
“下官日夜理政,每项开支皆有据可查。若大人怀疑,此刻便可查验。”
王炌环视大堂,见左右仪仗尽撤,唯有案几一张,笔墨齐备,墙边架上分门别类摆满文书,标签清晰。
“账册可全?”
“自任职以来,凡经手钱粮人事,均已归档。东阁专设三间净室,供大人查阅。书吏二十四人轮值,随唤随到。”
王炌沉默片刻,忽道:“百姓焚香设坛,可是你授意?”
“非也。百姓自发而来,携香携纸,只为陈情。下官未赠一文,未劝一句。若大人不信,可传十二乡老当面对质,亦可调当日衙前守卫口供。”
“你不怕他们说你坏话?”
“若我说了假话,自然有人揭发。若我说的是实情,何惧对质?”
王炌盯着他良久,终于开口:“明日辰时,我要见你去年冬日调拨三千石仓米的批文原件,以及领米各村的签收花名册。”
“已备妥,在东阁甲字三号柜。”
“还要查你与竹溪书院士子往来的书信。”
“皆存于丙字七号柜,按日期排序。”
“还有,我要见那个写下‘愿天子见此书,如见民心’的陶瓮,以及瓮中纸舟。”
林昭抬眼:“陶瓮现置于府衙后园,纸舟已晾干封存,共三百零七张,每张皆有署名或手印。若大人愿逐一核对,下官亲自陪同。”
王炌不再多言,转身欲走,忽又停下。
“林昭。”
“在。”
“你可知道,上一个被我查的人,临刑前说了什么?”
林昭直视其目:“不知。”
“他说,‘我清白,但你不信。’”王炌声音低沉,“我没有不信,我只是只认证据。而证据,往往比人心更容易操控。”
林昭神色不变:“下官无权无势,唯有两样东西可交予大人:一是账册文书,二是良心。”
王炌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堂内只剩林昭与书吏。书吏低头记录完毕,轻声问:“大人,是否要召幕僚商议对策?”
林昭望着王炌离去的方向,缓缓道:“不必。他要的是证据,不是辩解。我们只要确保——每一页纸,都经得起火烤水浸。”